走吧,乘着火车转南疆

石頭河


真想写“逛”,但与时间赛跑的旅行不能叫逛,只能算转。

最初的计划是用三周时间乘着火车逛南疆,在每一站都下车晃悠一圈,到街头巷尾看一看,找路边晒太阳的老爷爷老奶奶聊聊天,就像当年拎着录音机在村头乱转时那样。老乡家院墙旁边的无花果树、桑树上,甜甜蜜蜜的果子应该挂满了枝头,树下有阴凉、有弹唱,再尝尝他们冒烟的烤肉串和刚打出的馕。围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走哪算哪,饿了啃馕,渴了吃瓜,天黑了就就近敲开一个老乡家住下。这便是我心目中旅行该有的模样。特意翻出压箱子底的几条长裙装进行李箱,丝质的飘飘、麻质的古朴,再配上自己亲手制作的珠珠串串,横看竖看都笼着西域风、大漠情。也塞进爬雪山的羽绒服、少不了的牛仔裤,齐活。从订好机票的那天起就幻想着在蓝天下的大漠上游荡,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在乌鲁木齐早不阳晚不阳地正要买火车票竟阳了,且何恙不已,耽误了整整两周。亲朋好友都劝好好恢复身体、别去了,唉,还是走吧,把站台一减再减,强打精神,用短短的一周时间快速转了一圈。

只买到上铺,记得以前在车上能换,上车一看,满满当当的,旺季!那就上铺吧。费好大劲才爬上去,缓过劲儿扭头一看,窗外只见紧贴火车的路基。悲催了,这可怎么照沿途风光?本指望能躺着逛。叹口气爬下去,坐在过道边的小折叠椅上,这还行。车厢里传来人们的对话声、电话声,国语、维吾尔语、各地方言,在过道里混响后传入耳膜,像是回到小时候的广场、电影院,听得亲切。拿出手机照呀照,白云、蓝天、荒山、荒滩,似乎以前难以忍受的荒凉如今都变成诗意的远方,什么景都舍不得漏掉:群山光秃秃的轮廓不正是顶着骄阳暴晒的脊梁,戈壁灰乎乎的沙石不正是经历风蚀的折殇,就让自己的双眼、让手机的镜头记录万年的风霜。悲剧需要去人生中找剧本吗?喜剧又何必去寻刻意的原创?

路边不时地闪出防护墙,一个石块一个石块整齐地紧挨着,修得结实,有的还摆出精细的几何图案,硬朗中透着赏心悦目。墙上分布着一些精心安置的出水孔,没见有流水,应该是针对春季化雪排洪所做的设计。由此我知铁轨是安全的。没看见人,那边有辆工程车扬起尘沙就是大漠里的人烟。

一扇巨大的风车闯进视线,风力发电杆上的叶轮有力地旋转着,朝气蓬勃。该抢拍!手机自动锁屏真烦人,扫脸解码也忒耽误工夫,等点住按钮的时候风车闪没了,只抢到虚无。不会只有一扇,咱不泄气。果然,远处又闪过来一个,秒点,这回有本体了,但离得太远,隔着屏幕不戴老花镜都瞧不见。那就再拍。连续闪过好些个,不是虚了就是有防风网挡着,拍不到像样的,一堆无用功。
“你到这边来,这边多。”
一个稍带点维吾尔语腔调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回头一看,是下铺的那位老哥,刚才他一直坐在那边的窗户旁讲着电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哇,好大一片!连忙走过去,靠着小桌板站稳一顿猛点。风力发电机组群绵延不断地延申了很长一段距离,发出的电都输送到哪了呢?不管,反正风车就是财源,咱就希望它滚滚滚来。老哥也感慨地说:投资很大呢。

觉得有些累,回到椅子上休息,窗外的天际出现一道远山,在平缓的大漠尽头挺身凸起,比较抓眼球,靠近车头的一侧还有座雪峰。哪能错过这样的景!再开拍,可是太远了,镜头拉近也只能照出一条低矮的山丘,跟亲眼所见的山峦没法比,而且不管怎么调整手机的角度,最靠边的那座雪峰就是照不上。手机照相的AI技术什么时候能像人眼一样智能呢?
“这边的山好像稍微近一点。”
老哥又在背后提供情报,还把他靠窗的位置让给我。果然,这边的山在镜头里清晰一些,能看出重重叠叠的山体一个个地错落着,让人不禁去猜这座峰后藏些啥、那条谷里又有啥,道道沟壑都像等待解开的迷。山真是美啊,有力的线条勾勒出茫茫大漠的魂魄,团聚成苍凉中的生动。不过这边看不到雪峰,于是我就不停地两边换,胳膊、腿都开始发抖,但不能坐,坐着的视线不如站着。提醒自己该躺下了,可眼神就如黏住似的,怎么都离不开。这一带很久以前走过好几次,怎么没发现如此令人牵肠挂肚……

就在纠结要不要回到上铺躺下时,一位年轻的乘警走到我旁边,指着我隔壁的上铺喊:
“X号上铺的人呢,回来了没有?”
好像刚才就听到他来来回回地喊了好几遍,那会儿只顾照相,没太在意,此时再听,心想:这个上铺有什么特别的吗?让乘警这么费心。左右两边的人都探出头张望。乘警挺焦急,气喘吁吁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圆圆的脸上还透着稚气,见人们都摇头,更急了,在原地直转圈。慕地,他停住了,冲着过道的一头喊:
“可算找到你了!”
我扭头一看,一位妙龄美貌的姑娘披着一件披风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礼貌地笑着,对乘警点点头,温柔优雅。乘警忍着气对她也点点头,然后苦着脸哼了口粗气,环顾四周,又喊:
“谁的英语好,有会英语的没有?她是韩国人。”
我忙把嘴闭严,悄悄地打开椅子坐下,好让自己低一点,别被他注意到——我老人家微服私访,别暴露了呀。乘警小哥已满头大汗,又喊了几遍,一车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了瞅,没人吱声,他都急跺脚了。这些人都怎么拿的毕业证,全都还给老师了吗?我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问:
“是英语吗?”
心说韩国人的英语听着费劲呢。他立即转身对着我,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心花怒放:
“姐!你快跟她说别再乱跑了吧!火车一开我就找她,这都找了四百公里了!我得保障她的安全,可她倒好,一上车就没影了!一个小时前在乘务车厢发现她居然跑到那里睡大觉!我让她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她答应得好好的,可一转眼就又不知哪去了!这几个小时为了找她我一分钟都没停过!”
那一脸的委屈呦,鼻子都快气歪了。哈哈。我忍住笑,转头跟韩国美女打招呼,她也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两眼放光地看着我,开口就是纯正的美式腔,令我愣了一下。她说本是想找餐厅,又弄不清在哪个方向,就猜着找,不知怎么就进了乘务车厢,见那里有空床,又安静,就趟着睡了会儿。我瞧了瞧旁边还没消汗的乘警,笑了:她倒挺会找地方。

乘警小哥得知她找餐厅,立马让我陪着去。嗯?我可不想去餐车,还拖着病体呢,吃不下什么东西,走路也有点吃力,大老远地跑到火车那头去闻饭菜味,吃还是不吃?经不住乘警一口一个姐,唉,我老人家总是心太软、劳累命,走吧,去餐厅。餐厅还真远,走了一节又一节才到。已经过了饭点,人在准备下一顿,也没小灶,说推出去的餐车应该会有没卖完的盒饭,让我们等一等。我便陪她找了个空桌坐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餐车回来,各自拿了一盒,拉面都成软饭了。

韩国美女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高中时到韩国读书,感觉那里才是自己灵魂归依的地方,就一路上完大学又上研究生,主修人类学,这次是趁暑假到西安,计划沿丝绸之路进行一个课题考察,回去写论文。在新疆她已去过吐鲁番和乌鲁木齐,现在前往喀什,之后接着向西去吉尔吉斯。我有点疑惑:如果是关于丝绸之路的论文,为啥不去和田与库车?乌鲁木齐除了博物馆,给不了她太多的信息。她像松了一口气地看着我笑了,似乎之前我自我介绍是乌鲁木齐人让她感觉不便,这会儿放下心了,解释说:因为路线长、时间短,乌鲁木齐与和田她只能选一个,做计划时犹豫了很久,听说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国际大巴扎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便选择去那里,结果看过以后并没有发现古丝路的痕迹,但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两天,没办法再去和田。

我只好抱歉地跟她解释:乌鲁木齐是丝绸北路上的驿站,时间比南路、中路靠后,中间还有过文化断层,能延续上的文化是从清朝开始。不过如果能从这一点入手,也不失为一篇选题偏门的好论文。可惜,我介绍的马市巷、山西巷、红庙、文庙、汉城、满城等等清朝地名,她都没听说过,尤其山西巷是跟二道桥连着的,她也不知晓。长叹一声,宣传失误呀,旅游部门的人以为游客到新疆就都只傻呵呵地吃喝玩乐?文化部门的人觉得新疆就只有歌舞文化?

她对库车也不了解,只听人简单地提起过这个地名,没太在意。我就又长叹一声,那是曾经决定了中国佛教发展方向的圣地呀,鸠摩罗什的地位不只在翻译佛经。龟兹的苏巴什佛寺曾盛名远扬,龟兹的石窟规模在西域最大,龟兹的乐舞也是古西域最丰富、最完善的瑰宝。而且,她是韩国人,唐朝驻扎在龟兹、官拜安西副都护的大将高仙芝是高句丽人,以超凡的智谋率领唐军翻越帕米尔高原,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唯一做到在这高原山地长途行军的指挥官。

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外面的绿地越来越多了,像是快到一个大站,应该是库尔勒——南疆铁路环线的起点与终点。餐车服务员请我们尽快离开,因为餐车要清空,准备堆放在库尔勒补给的大量水和食材。随即看见那位乘警小哥来餐厅找我们:他要换岗下火车了,托我把女学生一直照顾到喀什,别再出什么乱子。姐就是好说话!唯有点头答应,心里开始惦记起来。走过开水炉时,我指给她看怎么打开水,她美国式地耸耸肩,说只喝凉水。我微微一笑,年轻人想喝啥就喝啥。但她没带水,也就没的可喝,要等饮料车过来买瓶装水。

回到车厢,躺在下铺打盹的老哥忙殷勤地起身给我让座,把我当作为本趟车出力的功臣。新疆人之好客也体现在此。他是个医生,在乌鲁木齐开完会回阿克苏。阿克苏?我也想去呀,阿克苏的冰糖心苹果火了,阿拉尔的大个红枣俏了!想起一张秀丽的脸庞,双双的眼帘小巧的下巴,嘴角的笑意扬着独行女侠范儿,她现在还好吗?

医生老哥似乎看出我有点体力不支,关心地问我怎么没买下铺,我苦笑着告诉他:刚转阴,昨天买票只剩上铺。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那太晚了,我十几天前就买好的,那时有好多票呢。下次你可要早点。”
嗯,这次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天色已经变暗,感觉坐的力气都没了,我挣扎着爬了上去,想睡又惦记着饮料车。

努力睁大双眼撑了一阵儿,终于传来饮料车小哥维吾尔语腔的国语吆喝声,赶紧使劲蹭出头,告诉他我隔壁的韩国女生需要瓶装水,接着把已经睡着的她叫醒。
“韩国人?没问题,姐放心,我保证给她水!”
小哥胸有成竹,笑嘻嘻地对我打包票。然后他看向旁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生扑哧一笑,两人就中文夹韩文,顺利、开心地完成了交易。喜剧效果呀。小哥转回脸继续对我笑嘻嘻,得意地炫耀他一直追韩剧,学了几句。哇哈,我连松带喘笑出一口气,一点点地重新蹭着躺回去,浑身软得再也动弹不得。抓紧时间睡会儿吧,半夜到阿克苏时要跟下铺老哥道个别,争取不要睡过头,经过库车站的时候一听到动静就起来等着。

昏昏沉沉中听到火车停靠的哐当声,居然已到阿克苏,库车睡过去了。忙翻身一看,下铺已经空了。有点失落,怎么没早点开口呢,不是常用英语说这样的句式:以防再见不着,现在就祝你开心地与家人团聚……

火车之后经过阿图什,一个盛产无花果的地方,因一位柯族大哥而挂念了二十余年,只在黑漆漆的夜中擦了个肩,于清晨七点多到达终点站喀什。说是清晨,这里比北京晚三个钟头,相当于四点,还半夜着呢。无处可去,陷进火车站的按摩椅里,变着花样让它给按摩,韩国女生也坐了一次,其余时间就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到天亮时,她还没醒,我起身拖着行李去卫生间,等出来,人不见了。我呆了呆:已经到喀什,算是完成乘警小哥的托付了吧。之后收到她谢我的留言,原来她睁开眼没看见我,以为我先走了。很懂事的女孩子啊。

喀什正是旅游旺季。大批游客从北疆喀纳斯看完红叶杀将过来,各大宾馆爆满,有的旅行社抢不到床位,只好把客户定单给退了。在乌鲁木齐时我联系了几个宾馆都满员,有点傻眼,老搭档急忙帮着找到一家,总算有了落脚之地,而且挺有档次。可惜由于一直不停地作,体力在舒适的宾馆也没能缓过来,最后一天只得遗憾地放弃念念于心的帕米尔高原,改去莎车。

从喀什到莎车的火车只两个小时,买的硬座,才二十八块五。我旁边靠窗坐着一位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动人!她囯语很好,是个医生,在喀什一家医院工作,但家人都在莎车,她倒班休息时回家,平时就视频,在火车上也连着线跟两岁的宝宝见面。视频里的宝宝长着跟她很像的大眼睛,坐在几个大人中间挥舞着小手跟妈妈咿咿呀呀,好温馨的画面。

开阔平坦的大地上,绿油油的农田与荒芜的戈壁滩轮换着,一会儿绿、一会儿白、一会儿金黄,一会儿又是灰不溜秋的沙土,色彩纷呈,中间嵌入三三两两、白墙红顶的农舍,乡间小路上时有几头牛晃悠悠地走着,给大漠空旷的田园风光增添了人气。得益于叶尓羌河众多支流的滋养,这一带绿地面积比较大,令人遐想收成时的好时光。

天边兀地出现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只露一个山尖,被群山簇拥着,不显高但很神气,令人注目。几乎就在它旁边又有座笔架形的雪山。这里是小刀之乡英吉沙的地界,前一天坐旅行社的车走这段时就注意到了,但当时咳嗽得厉害,不敢开口讲话,这会儿可以问了。可美医生也不知道,说大家就只叫雪山。这么独特的山应该有名字吧?正好列车员路过,我赶忙请教。是个满脸皱纹的汉族老列车员,他一听,很自豪地介绍说:
“那是最高的雪山,名字叫,叫……”
他猛然卡住了,皱起眉头使劲想。我第一反应是不对,怎么可能是最高的呢?而且看着也不高呀。但他一口咬定就是,名字本来就在嘴边却一下想不起来了,脸上的表情既着急又悲哀,貌似难以置信自已竟忘记曾经熟悉的名称、也难以接受记忆力下降的趋势,或许还暗叹自己老之已至。

周围的人却纷纷兴奋起来,有一半是外地来的年轻游客,七嘴八舌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座雪山上。有位乘客拍完照,好奇地问列车员在这趟线上跑了多长时间,心情有点低落的他登时挺直了略显僵硬、仍不失魁梧的身板,骄傲地回答:
“四十年了!再过三个月就满四十年退休了。”
哇!乘客们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透着敬意。我看着他脸上深壑似的皱纹——老爸在世时脸上没这么多,但为什么感觉哪里像呢。鼻子有点发酸,赶快仰头使劲晃了晃,不让眼里积出什么东西。是不是该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想听他的故事。此时人多,回头再说。

但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山。对面靠窗一直试图打盹、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的乘客睁眼看了看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是奥伊塔克冰川那边的雪山。”
国语挺标准,长得有点像汉族,可又有点不像,后来知道是维吾尔族。
“啥?哪几个字,怎么写的?”
他白了我一眼。难道我问错了?旁边的美医生笑着告诉了我。哦,没听说过呢,能不能多讲讲?这下他来了精神,兴冲冲地讲他们一家夏天去冰川游玩,手机照片中的小帅儿子在大雪山背景中酷毕了!就是窗外那座酷酷的山。

我对雪山一惊一乍的样子令他好笑,波澜不惊地说他就住在不远的山里,是一所山区学校的老师。我一听,真巧,正好有将来去做义工的打算,这么好的机会得赶紧了解一下。他说:一般山区的学校学生少、老师也少,老师们都兼着教几门课。我没管住自己的嘴,想都没想就接下话茬:
“也就是说,语文、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旁边一阵窃笑。他正色道:
“体育老师只教体育。”
坏了,莫非他是体育老师?一问,还真是。这下尴尬了。还好,体育老师一看就心胸宽广,没跟我计较。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似盆一半炙热一半瓦凉的水浇到我头上。

偏远山区的学校以前非常缺老师,严重影响山区孩子们读书,据他所知最缺的是在2017、2018年。后来除了前来扶贫帮困的人员,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到山里当老师,现在已经能够满足学生的需求,老师兼的科目比以前少,能顾得过来了。兼课是免不了的,毕竟学生人数少,只教一门课的话工作量不够。哦,老师已经够了,那就是说不需要我将来退休后去帮忙了?给学生辅导也不用?那,我就去给孩子们做饭!啥?做饭也需要专门的上岗证?好吧,这个可以理解,伙食一旦出点事就是大事。那,总还有家长需要辅导国语的吧?噢,那个不属于教育系统,得找村委会,而村委会早就在做这件事了,按照目前的进度,等我退休的时候恐怕不一定还有这个需求。这,这,祖国呀,我跟不上你的速度,能不能等一等海外华人的脚步……

我一阵欣喜一阵失落。2018年在轮台胡杨林里生出退休后回新疆做义工、教偏远地区小孩的想法,还寻得了一些朋友的支持,约好将来一起去,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还没几年就被历史的风沙拍在了沙堆下。海外积攒了多少高学历啊,就这样无用武之地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太可惜了……”
老师一愣,不满地皱起眉头:
“可惜啥?不该高兴吗?!”
我并没透露从国外回来,刚才那没头没脑、百感交集的一句话看来让他误解了,忙说自己做义工的想法已经有好几年,这冷不丁地就用不着了,不免失落,由此可惜。他这才缓和了脸色,但还是不太满意:
“那也该高兴大于失落呀!”
对对,老师教训的对!是刚才感觉太突然了,一下没转过弯来。我有点冒汗。

但没关系,我老人家宏伟的义工计划是包括好几个方面的,第一部分派不上用场了,就考虑剩下的吧:
“那我们就来种树吧。”脑子里呈现出当年在荒山刨坑的场景。
“种树不都靠年轻人吗?况且现在都开始用机器了!”
我差点瘫倒在座位上:“那你说我们将来还能干啥?”
“将来退休了不就该享受人生吗?带带孙子啥的。否则还让你们继续劳累,要我们干啥?”
我一阵茫然,没想到给年轻人压力了。得,想贡献点余热还被嫌弃了!本来还有个沿着公路捡垃圾的计划,看了看体育老师自信的目光、有力的臂膀,忍在嗓子眼没说出来。没说不等于放弃,我就不信有什么机器能开到石头堆里捡塑料袋、跑到沙子地里拾易拉罐!不过,或许,没准,过些年也会有?

体育老师还介绍了他们跟村委会一起合作,在援疆人员的帮助下,几年中不分冬寒夏暑,走遍了群山里的每一户人家,该培训的培训、该找客户的找客户,帮每个贫困户寻求合适的生计,以达到全部脱贫,并与他们建立电话或微信联系,有求必应、每年回访,确保不再反贫。辖区的面积及人口、贫困户的数字、贫困线的各项硬指标、扶贫工作的细致分工、他负责哪些山、哪年走了多少公里山路、哪个片区有牛羊、哪些地段没信号,等等,如同读报表似的一连串数据听得我直晕。能做到这样了如指掌,年轻的脸上已有风霜。我默默地看着他,感到心疼,想的是:对不起,我们当年没有作为,让你们受苦了。

火车到莎车站时,正听美医生讲她家在乌鲁木齐也有房子,有时也会过去住几天。跟她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出站后才意识到竟然把那位列车员给忘了。唉!就算下次再来,他也已经退休了,茫茫人海中还能到哪去找。为什么人生总有这么多错过……

接着走吧,最后一站是和田。铁轨一旁,黄沙的世界越来越占上风,沙堆里好不容易才见到的红柳落着满身尘土,让我沮丧。不看了!拿出带来的《可可托海往事》躺在上铺打开,很快就被吸引进去,没注意火车开过皮山与墨玉,听到这趟车的列车员冲我喊马上就到和田站时,我正心酸地抹眼泪。车厢已经空了,慌忙装好背包,拉上行李箱,火车正好停稳。

在和田宾馆里查地图、查资料,确定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是公格尔峰,方才醒悟过来:老列车员说最高峰指的是昆仑山的最高峰,他习惯的语境就是昆仑山,所以没必要加定语,而我则跟这个语境有距离。另一座笔架形的山是公格尔九别峰,昆仑山第二高峰。路过的时候感觉山离得很近,看着也就几层楼高,所以没往七千多米的高峰上想。两座山都位于旁边的克孜勒苏柯尔克孜族自治州,山名是那边的柯尔克孜语,而喀什、莎车这边的人就只叫雪山。体育老师所说的奥伊塔克冰川是在去公格尔峰的路上,是一座海拔较低的冰川公园,他们一家当时是从那里看雪山。他所在的地区由于水源充足,条件相对比较好,现在不缺老师或义工,但其它条件差些的地区如果没有援疆与下乡人员帮助就还缺。

离开和田的前一天晚上,收拾完行李差不多11点了。包里的那本《可可托海往事》只看了一半,再翻几页吧,就几页,然后一定打住。心虚地向自己保证12点关灯,保险起见还设上闹铃。不出意外,一口气看完已快3点,闹铃响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就关了,然后就忘记时间为何物。好书。被归为小说,其实更像非虚构的史记、实录,是新疆作家董立勃的作品,有文采,可不必去特意感受其文采,那一个个真实的人生所透出的质感真真切切。多少年了,本已洒脱、本已远离,不再读这类书了,可这趟回疆,在乌鲁木齐南门书店扫荡了一个柜台。“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经过几许细思量,宁愿承受这痛苦。”

第二天早上肿着眼泡赶去博物馆,跟朋友约好12点到那里接我去火车站。他们建议早点走,但和田的文物实在太多,我执意往后拖,最后只提前半个小时赶到车站入口。以为会跟喀什、莎车一样比较快地通过安检,没想到旅客虽比那边少,却差点误车。其实为了不耽误我将乘坐的、也是人流量最大的这趟车,车站特意把我们单列成一队,可长长的队却只有一台安检机器,用一扇窄门一卡,一人一人地过得特慢。眼瞅着时间不够了,本来乖乖排队的乘客开始往前挤,就乱了套,乘客报怨安检效率太低,安检人员则怪乘客没早点到,两边脾气都变大了,可见不误事时就容易一团和气。理解安检的必要性,要是多开几个口岂不两全?可能是和田人口太少、车站方面人手不够。要义工不?

我被身后着急的人流推着过了安检,检票口倒是过得飞快,广播里开始播放误车旅客如何改票的通知,急速冲上车,一看手机,只剩2分钟。真悬,差点没走了,估计有人没赶上。

南疆铁路大环线绕塔克拉玛干沙漠一周,是世界上第一条完整环绕沙漠的铁路线,全长2712公里,从库尔勒算起,到和田算是走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选的是走和若铁路的5818次列车,到乌鲁木齐要花近23个小时。受沙尘影响,和田一带的空气不如喀什、莎车那边透亮,那边的水源要丰富一些,植被能把周边的沙土固定下来,让视线清净,人们得以享受碧蓝天空下的美好家园,而和田的蓝天看起来发黄,大晴天的,窗外的风景都若有若无地笼着一层尘雾。从喀什一路走来,火车右侧广袤的戈壁滩连着绵延起伏的昆仑山,那些还没改造成农田的大地上都是石子、沙土,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丛丛低矮的红柳、骆驼刺,显得空旷、荒凉,并且渐渐地变成沙层比较浅、有着低矮沙丘的沙漠。左侧在前半段还能看到固定的戈壁滩,有些地表铺着层白花花的盐碱,千百年来为当地居民提供着天然的厨房原料,后半段则眼见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翻滚着滔滔沙浪逼近,取代了戈壁滩。在一些风口地带,随风流动的沙漠扬尘横行,让人怀疑人定胜天的能力。

民丰县便位于这样令人揪心的地方。作为世界上穿过流动沙漠最长公路的终点,民丰路段的一部分公路已经快溃不成军了。这个精绝古国故地、有着尼雅遗址的绿洲到今天仍未逃脱沙爪的魔掌,空气中的沙尘看起来比和田更重些,抗沙任务艰巨。在周边满目黄沙的衬托下,断断续续的绿地小得可怜,明显缺少人手,“戈壁沙滩变良田”谈何容易!看得人心情沉重。

原计划去民丰看尼雅遗址,但到了和田才知需要提前预约,我说走就走的旅行没考虑周全,甚是遗憾。怎么也得到站台上走一走才不枉来过。等火车一停稳,见没人上车,我就径直往车下走,不料被门口站得笔直的列车员挡住,不肯让下。这位年轻的列车员帅呆了,一米八几的个头,深深的眼睛高鼻梁,颜值赶超王力宏,说话还特温柔,稍带点好听的维吾尔语腔。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说怕我乱跑赶不上车。我不由得笑了,告诉他:过去老坐火车,习惯了一到站就下去,那会儿还有推车卖吃的呢,现在只是下去照张像。他有点为难,犹豫了一下,让我保证只一分钟就立刻回来。我跳下车,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角度把站名、路基、火车照了下来,本想再照车站楼,他就开始叫上车。哎呀,离火车开还好几分钟呢!他却紧张地大喊:
“姐!已经一分钟了!你已经照完一张了。快,你要是来不及上车可怎么办!”
见他焦虑的样子,我只好迅速又掐一张,恋恋不舍地再回头看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车上。他盯着我走过时的眼神像是把我划进了不安定分子里,嘴里还不停地说赶不上火车就完了。原来他是操心的帅唐僧,对着我念经。

过了民丰,列车继续往前走没多远,咦?前方出现大规模的绿地,整整齐齐的防护林、方方正正的农田——全是荒漠变成的良田啊!奇怪,这什么地方?记忆中的地图里这里应该没有人烟呀,而且风格怎么瞧着眼熟呢?火车进站了,车站楼挂着红星,牌子上写着“南屯”!我心里一震,忽地站起来,想起阿勒泰那边的北屯。怪不得,有兵团屯垦的地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过些年他们就能交付一片绿野仙踪!而那些代价值得铭刻在纪念碑上,让丰碑般的往事凝聚于人间。像卫士一样挺立的白杨树远去了,眼前又恢复成无垠的沙海,我依旧怔然。平了平情绪,打开手机查南屯,原来是2020年4月才成立的小镇,隶属于为马兰基地供电的铁门关市。恍然,英雄之师啊。

一扭头,列车员正一脸严肃地匆匆走过来,一见到我就像松了口气,令我纳闷。原来他心里预设刚才我会下车,在车门没见到我,担心从别的门下车后没上来,特地跑来核查一下。临走看向我的眼神似乎还在说:下一站我还得盯着你。吼吼,帅唐僧呀,我老人家像孙猴吗……当然,如果早知有这么个地名,我肯定会想办法下去的!

隔壁的上中下铺是位仍很年轻、漂亮的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像妈妈一样大大的眼睛、鼻子高挺,柔软的头发微微卷起发梢,懂事、乖巧地帮着照顾两个弟弟。大弟弟上二年级,小弟弟刚入学,各自坐在一个小桌板前写作业,已经写了不短时间了。
“真是爱学习的好孩子!”我禁不住夸道。
两个小家伙一听,写得更起劲儿了,妈妈让把作业收起来吃饭都不乐意。哥俩性格不太一样,哥哥活泼一些,写起字来速度极快,而且一会儿数学一会儿语文不停地换。弟弟在学拼音,一笔一画不紧不慢的,还常擦了重写,力求把圈画圆、把竖拉直。我来回轮番着看两个小朋友写作业,见到错的就给指点一下,他俩立刻跟我特亲近,希望我一直看着他们写,还拿出他们带的核桃、红枣什么的分给我,看到我吃得很香就开心地跑去玩了。

下一站是且末。坐这趟车的目的是为了看且末与若羌之间的铁路桥与流沙河。为了解决这一地段风沙大、沙丘流动的世纪性难题,专家们采取以桥代路的设计,建成五座过沙桥,总长达49.7公里,让黄沙从桥下流过,由此完成了南疆铁路大环线。这是一段神奇的天路,把流动沙漠变成通途,孤寂的和田得以重新与东部省份联接起来,令这一丝绸之路上曾经璀灿的明珠有了新机遇。由于前一天晚上熬夜,快到且末时没撑住睡着了,等听到人声嘈杂已是若羌——楼兰古国的辖地,早就远离乘这趟车的初衷。此刻是晚上11点多,站台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我一路走过、一路错过的落寞。

失望地躺回上铺,接着睡吧。不知夜里什么时候过的库尔勒,天亮醒来时已到吐鲁番。躺在床上懒得动,听见下面几个小朋友边吃东西边叽叽喳喳地说:
“咦?这里刚才来过了!”
“是呀,火车怎么回去了?”
“我们去不成乌鲁木齐了吗?”
我听着偷偷乐,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惊诧。等他们吃完早饭,我下来,他们的妈妈笑着嗔道:
“你终于睡醒了!”
嘿嘿,睡了个懒觉。感激地接过她递来的馕——在和田时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花,根本就顾不得准备什么吃的,前一天晚上就靠他们给的零食与背包里剩的饼干。

从行李架上的箱子里取出地图册。小哥俩已跑去玩了,我便翻开吐鲁番那页,把从和田一路开来、至吐鲁番附近的铁路线指给小姐姐看。吐鲁番站是新疆铁路的一个重要杻纽,通往南北疆的火车在这里头尾对换,往南、往北的两条铁轨在吐鲁番西部平行地重复一截,之后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因而我们坐的火车进吐鲁番后得按原路岀来往回走一段,再朝北往乌鲁木齐方向行驶。她恍然大悟,拖着长腔地表示明白了,眼睛闪着光亮,一看就聪明。

火车过了托克逊与达阪城就到达乌鲁木齐。回家了!下车时谢站在车门口的列车员,并遗憾地说这趟没能看见流沙河上的铁路桥。大高个的他微微俯下身子,无比同情地看着我,热心地出主意:
“没事,姐,明天早上你从乌鲁木齐回和田,就一定能看见。姐,你要记着买早上的车,别的时间不行,别买错了。很了不起呢,你明天早上回和田的路上看。”
姐……

姐记住了!姐一定听细心又操心的和田列车员小哥帅唐僧的话,下次买早上回和田的车,明天不回明年回,明年不回后年回,总有一天,姐要睁大眼睛回若羌,乘着火车逛南疆!


2023年12月3日

叶尔羌河

靠右很小的那个白色金字塔形山尖是昆仑最高峰公格尔山,左边笔架形雪山是第二高的公格尔九别峰

找到红柳了吗?固沙草方格后有几棵连成一排

晴天下的和田郊外尘雾

寂寞电线杆,周围固沙的草方格几乎被沙淹没了,需要补给

一分钟内拍下的民丰站,这是最蓝的天

万里无云就是见不到澄澈的碧蓝,人能胜多少天?

挺立的胡杨

沙漠中挣扎的红柳,还用红柳签吗?

小朋友写作业

南屯站

南屯绿地。换了个位置,窗玻璃有点花,可惜了美景

白杨礼赞

南屯人这样保护火车站

和若铁路流沙桥图片来自https://www.ts.cn/xwzx/jjxw/202306/t20230613_1408264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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