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二)新疆的茶

石頭河


新疆人爱喝的茶叫茯砖茶,也叫茯茶或砖茶,属于黑茶的一种,是湖南产的,以湖南黑毛茶为原料,全发酵,最后压制成黑褐或黄褐色的砖块的形状,用牛皮纸包装起来,看着就像块砖,闻起来有黄花的清香,泡出的茶水是红黄色的,味道醇厚,也经煮。

砖形的茯茶最早在咸阳制作,据说咸阳的水质与气候最适合茯茶的生产。早在唐朝时,以茶治边的政策让湖南的茶叶进入西域,很快就受到不习惯吃蔬菜的各族牧民喜爱,愿意以马匹做交换。当时都是散茶,路途遥远,以咸阳为中转站。为了省空间、便于运输,茶商们逐渐地在咸阳将茶叶加工包装成不同的形状,最后固定为砖形,利润也随之增大,而湖南作为原料产地利润并不多。到了20世纪40年代,湖南方面曾试着自己加工,没有成功,50年代时终于克服了制茶中发花的“水土不服”难关,成了。为了节省原料运输成本等原因,咸阳的茯茶厂南迁到湖南,从此,新疆人桌上的茶就都直接来自湖南。

茯茶对新疆肉多油大的饮食很有解腻的效果,据说能降血脂、血压、血糖、胆固醇。我没见过相关的科学数据,不过按新疆人惊人的食肉量,这茶应该有用,否则这类慢性病人肯定更多,而且吃完大块的肉,喝些砖茶,也确实感觉舒服。新疆人都是“肉食动物”,什么烤肉啦、抓饭啦、清炖羊肉啦、熏马肉啦,等等,实在香,大快朵颐的时候常常看不见旁边的盘子里还有菜,然后,嗯,就饱啦,菜也就吃不成了,只好尴尬地笑笑,互相安慰道:喝茶吧,能降三高。即便吃了菜,也总有人会提醒一句:哎,你的茶还没喝。茶寄托着人们对健康的念想,也承载着馋虫们虔诚的厚望。

茯茶是粗放的大碗茶风格,茶叶、茶梗横七竖八地泡在结实的大碗里,是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相匹配的那种豪爽粗犷的畅饮,茶香只是捎带着闻一下,顾不上细细地去感受便一饮而尽。它的价格很便宜,可以用个烧水壶放在火上一直加水烧着,没什么讲究,跟高级不沾边,跟高雅精致的茶室格格不入。年轻时崇尚小资,隔上一段时间,只要钱包允许,在连着几天的大块肉、大碗茶之后,就喜欢约上几个人,商量好那天不吃肉,到装修考究的茶室里花上大几十元去喝那一杯高端茶。精致的杯子,矜持地慢饮,文人的说法叫“品”,要的就是那种情调与氛围。

出国后,落脚的地方华人少,喝茶曾一度是件奢侈的事,肉也吃得少多了,再加上老有科普小文章强调每天八杯水,于是就习惯了喝白水,后来有了茶叶也只放在架子上,想不起来喝。那些绿茶白茶之类的保质期都短,为了不浪费,连大红袍在内,不管高级不高级的,统统都被我用来煮茶叶蛋。不过,一直都没见着茯砖,渐渐地就忘记还有这种茶了。

让我想起茯茶是缘于公司的一次活动,提供英国奶茶,很多人都凑在那享用。我好奇地尝了一口,呃、呃、呃,居然是甜的!端着杯子含着奶茶,想了半天该不该咽下去。印度同事很奇怪地看着我,说这茶很正宗,奶茶天经地义就该是甜的。哦,明白了,原来英国人的奶茶是印度味的。新疆的奶茶里没有糖,要放一丁点儿盐,稍带点咸味,用的是茯茶。

这让我意识到已经有好些年没喝过曾经喜爱的奶茶了,开始犯馋。一样样地试遍了我能找到的各种茶叶,试验的结论是红茶比绿茶好些,黑茶最像,上网查了一下,果然茯茶是黑茶,于是家里的普洱就被我专门留用来烧奶茶。后来回新疆时特意买了两包砖茶,挑了大包装,心满意足地带着微笑离开了商店,憧憬着有正宗奶茶喝的美好日子。等到装箱打包时突然反应过来:这可真叫“砖”茶呀,太沉了,像砖一样,那么一小块儿就有一公斤重!肯定不能放在行李箱里,我欲哭无泪地将它们装进背包,名副其实地“扛”了回来。

好在茶叶的问题解决了,然后又开始犯愁牛奶。新疆的牛奶香啊!最香的是种牛场直接运来的没加工过的那种,烧开后,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奶香味,碗里浮起厚厚的一层奶皮,闻着、嚼着、喝着,似乎生活的温馨与柔情都融在其中。用这种牛奶调制的咖啡喝起来让人欲罢不能,除了在意大利,其他地方的咖啡怎么喝都不是味儿,以至出国后喝咖啡的次数反倒还没在新疆时多。

随着新疆工业化的进程,这种原始牛奶基本上见不到了,现在能买到的最好的牛奶品牌是呼图壁县的“西域春”,虽然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却也比我在这边买的香多了。唉,只好再退一个档次,就Costco或Whole Foods的全脂奶吧。就这样,终于有了勉强算是正宗的奶茶,那两块辛辛苦苦扛来的茶砖被我悉心收进冰箱里储藏起来,尽管听人说没这个必要。

曾经想过为什么新疆的奶茶是咸的,而印度则是甜的?我猜可能是肉量的原因,吃那么多的肉,油又大,还真是咸奶茶更舒服、顺畅、清爽。令我开心的是娃也喜欢,也知道吃完大块的羊肉最好喝一点儿。呼儿嘿呦,新疆版的奶茶有继承人了。

在异乡,天凉的时候,时不时地来碗用茯茶烧的大碗茶与奶茶,闻着房间里飘散的茶香与奶香,回味家乡的味道。


2021年8月22日

情系天山(一)心变小了

石頭河


一直以为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加,心也会跟着变大,现在想来似乎不见得。年轻的时候,甚至直到前几年,都非常喜欢去各地旅游,心里装的是全世界,恨不得行千万里路,看百万种风情。

最早的旅途是从乌鲁木齐到北京的火车,四天四夜,有两三天都在戈壁滩上,长长的河西走廊上见不到一棵树,只有寂寞的电线杆一根一根间隔很远地竖立着,在无垠的荒漠上显示着人类活动的印记,除此之外,整个戈壁干涸、荒凉得令人抑郁,难以确定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臣服于自然的威压。这促使我想去看海、去看湖、去看河流小溪、去看森林田野,去追逐水和绿地。之后去了国内的很多地方,最爱的是江南,小桥流水、亭台田间,不但“春来江水绿如蓝”,而且吴侬软语温柔乡,连披蓑戴笠的渔翁都那么诗意。一度想着将来去那里的一座拱桥边养老,不过最近这几年来,江南虽然还是我的最爱,可心里更惦念的却是被我抛弃的、大美又大荒的新疆。也没心思安排去别地儿旅游了,一心想往新疆跑,心甘情愿地去受以前受不了的辛苦与荒凉。

偶然听到一首唱新疆的歌,里边有一句歌词是“我的小新疆”,顿时,那片大得令我发愁的土地一下变成了一个心肝小宝贝,恨不得时刻把她捧在手心里、抱在怀里。从此,我的心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再也装不下其他的美景,哪怕是江南,哪怕是爱德华王子岛上那有着闪光的小湖相伴的绿山墙,哪怕是缅因凯迪拉克山旁醉人的小岛与帆船,哪怕是曾经艳羡过很多年的加勒比海滩,哪怕是天堂般的圣托里尼岛。

不,我的心里还是有圣托里尼的位置的。洁白的墙、蓝色的顶,美得清澈、沉静,美得令人屏住呼吸,但这不是重点。那白墙蓝顶的搭配是当年新疆一把手宋汉良心中的样板,他曾经计划把乌鲁木齐规划成这样的色调,伴着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想想就很美。可惜呀,这样美的蓝图没能付诸实施,如今,在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中,那曾出门就见的灵山需要千寻万找才能一睹容颜。

圣托里尼岛上,还有一个让人想起新疆的美物:拥有着葡萄酒博物馆的酒庄里居然有甜葡萄酒Kamaritis,味道醇厚,带着令人欣喜的甜味,就像多年以前新疆地产的一样。作为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葡萄酒的酿制工艺随着驼队传到了西域,而且在张骞到来之时酿酒就已经很有规模了。可惜,唉,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可惜,这些年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已经见不到这种传承了几千年的美酒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酒厂铺天盖地般地酿造的都是酸酒,难道酸涩代表着洋味?有多少人愿意折磨自己去迎合这样的味道呢?这倒令我要高看希腊的酒庄了,古老的酿制与口感依然在传承着。

我上班的楼里有间办公室,跟我的隔着几间屋子,墙上挂着一幅瑞典风景的摄影画,上面是雪山、湖泊、草地,还有云杉,景致跟天山、阿尔泰山的高山湖景像极了,于是我常钻到那个屋去,借机看几眼那幅画。十几年下来,坐在那屋子的同事换了好几茬,但我并不介意,只要画在就行。前段时间,公司通知等疫情过后要重新安排办公室,让每个人把各自屋里的东西全部清空,没被清理的就要扔了,那间屋的现任同事嫌那画太占地方不想要,她知道我喜欢,就特意给我留了下来,于是这幅向往已久的画竟然就归了我,真是喜出望外。画已经有些旧了,估计除了我没人稀罕,可我就把它当宝贝,看着它,如归故里。

想去瑞典看看实景吗?以前很想,现在不了,不再有豪情,不再想探奇,我小小的心脏如今只能装得下新疆。我在心里还给台湾留了一个位置,因为那个岛上有条街,叫作迪化……

2021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