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二二)爸爸的鞋是船

石頭河


小时候,家里曾有双毡筒靴,一种传统的用纯羊毛做成的筒状靴子,毛毡材质,又宽又大,我们都嫌难看,父亲却说那是好东西,挡风、御寒又防水,跟院子里的一位叔叔一起把巨大的毡筒靴套在脚上,看着就像撑起帆的船。后来是穿破了还是被母亲勒令换了下来,我已经不记得,也记不清毡筒靴什么时候、怎么就不见了。

父亲是个大高个儿,脚也大,给他买鞋让母亲伤透了脑筋。早先有劳保鞋的时候问题不大,后来换成到商店买鞋了,通常能买到的最大号是42号,他总说挤脚,碰到43号的才觉得能穿,但常常没货。以前乌鲁木齐商店里的鞋都是北方产的,他还能忍,忽然之间市场上全换成广东、福建的产品,相同的号实际上却比原来不知小了几号。父亲最烦逛商店,一向都躲着走,母亲一次次辛苦买回来,都被他抱怨,气得母亲让他自己去买,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店里,一双一双地试,全小,让他很恼火,直嚷着要到东北去买鞋。也是,怎么就没大点的呢?而且南北方还不同的标准,度量衡不是在秦朝就已经统一了吗?

有一次,我在位于新华南路的轻工业局商场闲逛,忽然看到毡筒形状的靴子,却是用翻毛的羊皮做的,挺古朴可爱的样子,摸上去也很软,就琢磨:这种应该可以吧?挑了一双最大号的给他买回去一试,正好!他激动得嘿嘿直乐,不仅是脚总算舒服了,还因为以前只有他自己觉得这式样的鞋好,现在我居然也认可了。

从此他就盯着那双鞋,穿到露出脚趾头还继续穿,而那时我已经到了国外。妹妹正好去内地,就买了几双看着时髦的鞋,大小都可以,但他就是不肯换,无奈,妹妹又到轻工业局的店里买了双同样的翻毛皮靴子,可他还说不舒服。我就纳闷了,怀疑妹妹没买对号,等到回去一看,原来不是鞋的问题,而是穿上原先那双,他就觉得见到了买鞋人……

后来,在美国的街上,忽见一妙龄女郎穿着一模一样的翻毛皮靴,惊讶得瞪大了眼,赶紧凑近仔细瞧,靴子上标着UGG。心里一阵激动:难道是新疆的鞋卖到了海外?上网一查,原来是澳大利亚的。暗自猜测那位女郎是来自冰寒之地的西伯利亚或中亚,可没过多久,校园里、大街上几乎人人一双。这,这款式,几千年前的楼兰美女脚上绑着鞋带的样式都比这好看,怎么这种要设计没设计、要脚型没脚型的老汉鞋,人家的就能穿在时髦的少男少女脚上风靡世界,赚得盆满钵满?

在网上接着查,看到还有一个EMU的品牌,也是澳大利亚的,评价区里有位老年人说这个牌子更舒服,我便决定给父亲买一双试试。但号码选择太多了,看着晕:怎么人家的鞋码也那么周全?确定不了到底该多大号,打电话回去问,就听他和母亲两人为了怎么量脚的大小在那边争论,一个说你的脚没踩平,一个说你的尺子没拽平,争着争着想起我还在越洋电话的这头等,就赶紧休战,到下周再告诉我。最后,按他们商量敲定的尺寸比照了一下,应该买相当于42号的,可他老人家非说自己穿了一辈子42的都小,澳大利亚也是南方,怎么也得44号、45号。我心想,大了总比小了好,再加上厚袜子,就按大的买吧。等扛回去让他一试,大了好多,脚在里边“逛里逛荡”的,像套了艘船一样,心里这个后悔:应该买一大一小两双就万无一失了。

母亲埋怨他不听话,量的时候不好好配合,还不相信测量的结果。他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穿了一辈子小鞋,总算有双宽敞的,大就大着穿。后来还真穿了一两次,母亲担心他绊倒,把鞋藏了起来,他只好作罢。之后,有一天下完雪,他不小心踩到马路边一小块残余的冰上,只比硬币大点儿,竟滑倒摔断了一根小腿骨,脚肿得老高,那双靴子歪打正着地成了唯一能穿进去的鞋。母亲在电话那头诉说着原委,他却没事儿人似的笑着,还更坚定地认为我是世界上最会买鞋的人。电话这头,我哭笑不得地听着他的夸奖。

父亲曾说,光脚穿翻毛靴最舒服。果然,毛茸茸、软绵绵的皮毛贴在皮肤上,跟光溜溜的脚蹭呀蹭的,是冬天里的温柔,那叫一个贴心!古人怎么这么会享受,这材料最早是谁想到的?

这样的翻毛皮软靴也给孩子买过几双,暖暖和和地护着小脚丫在雪地上跑。穿小了,舍不得扔,就把鞋底剪掉,把鞋帮裁平,用手缝成小垫子,放在后车座上,看着就像熟悉的羊皮褥子,再冷的天也不担心座位冰凉。孩子也恋旧,坐在自己曾经的小靴子上,美滋滋地重温小小的回忆。于是车座上就逐渐地有了粉色、棕色、黑色的小羊皮褥子。

带着孩子回新疆时,跟父亲闲聊说起这个,他听得满脸都是笑容,搂着孩子连连点头,猛夸鞋买得好,喜欢羊皮褥子的娃娃是他的宝,而那个娃娃则很受宠地依偎在他宽大、温暖的怀抱里。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动,回来后买了块大的翻毛羊皮褥子罩在孩子的白藤椅上,让她当家里的宝。

前段时间,跟有生活经验的库车老乡聊天,听他解释毡筒靴的做法:毡筒靴其实是鞋面、鞋底、鞋筒三位一体的立体毡子,一次成型,不用缝。平常做皮鞋是把几块平展的皮子拼接起来,弯成鞋状的弧度,然后缝在鞋底上。毡筒靴却没有单独的鞋底,也不是把羊毛先做成平面的毡子再缝靴子的形状,而是以鞋楦子为模具,用已经打得蓬松的羊毛把鞋楦子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上面的口,其余的地方要严严实实地包成一个整体,这就已经大致上是个胖大靴子的形状了。然后洒上开水,趁热敲打挤压,不断地重复,羊毛纤维就在鞋楦子的支撑下一点一点地紧密勾结起来,一直到变成结结实实的毡子材质。这种毡子能密实到水渗不进去,所以走在雪地上能防水。而动物纤维本身能吸潮,脚在里边就很舒服,又保暖,外面再冷都不冻脚,而且因为是敲打出来的,还很耐磨。鞋楦子是两截固定起来的木头,等鞋成型后,把他们分开取出,一只毡筒靴就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做出来的。可惜啊,知道得太晚了……

还是想试试。从网上买来羊毛,拿翻毛靴做模特,反正两个长得像,只不过毡筒靴被敲打得更圆头圆脑一些。又找来两块木头,用宽胶带和绳子绑紧当鞋楦子,在院子里包上羊毛敲打起来。这可真是个功夫活,羊毛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化,胳膊也随着越来越酸。一下一下的梆梆声在空中回荡,传到天边,爸爸在天上能听到、能看到吗?在那边可有合脚的鞋穿?我知道您累了,从年轻时起在戈壁滩边住了五十多年,还没住够,坚持要永远留在那里。那些年,新疆的情况越来越乱,您也越来越担忧,觉得连累了我们,支持我们离开,可等我们真离开了,劝您也走,您却固执地不肯,说:走一个就少一个。如今,您关心的北疆沙漠高速公路已经通车,照片看着很气派,从乌鲁木齐到您和母亲生活过的五家渠只需十几分钟,据说那一站的设计是兵团风格,等我到现场替您看看。再过些年不用上班了,我就回去走遍全疆每一处戈壁、荒滩变成的良田,看看您和母亲那一代人用艰辛换得的硕果,看看有两千万人还在那里继续建设的家园。

渐渐地,蓬松的羊毛变得紧实,形状看着越来越熟悉,胳膊都快抬不动了,勉强做成了一只。把靴子放在一块羊皮褥子上,挑了一个毛绒熊放进去,露出萌萌的小脑袋,让它舒舒服服地躲在硬毛毡与软翻毛皮围成的温暖怀抱里。那个温暖的怀抱曾经有过我,有过我的孩子,将来也会有她的孩子。

传承久远的毡靴和翻毛靴已经在戈壁滩上行走了几千年。这两种爸爸爱穿的鞋就像戈壁滩上的船,躺在戈壁滩边的爸爸是帆。


2022年1月20日

情系天山(二一)冰上、雪上

石頭河


正是滑冰、滑雪的季节。

冬天的乌鲁木齐很冷,西公园里的鉴湖在冰雪中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围着湖的冰雕、灯展都美极了。每年入冬,当湖水冻上厚厚的冰,天然冰场吸引来很多滑冰的人,挺热闹。小时候,大人不让去,我大着胆子偷偷往那儿跑,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地在冰上猛冲,旁边有个人突然摔倒了,吧唧一下就横在冰上,紧跟在他后面的人来不及刹住,一道速滑冰刀就从他手上划过,立刻鲜血淋漓。我站在那里吓呆了,回过神儿来立马打道回府。

除了鉴湖,有些校园里的操场浇上水也成了冰场,不挤,安全多了,没有冰鞋的就拿两块木板,分别绕上两道铁丝,简单地绑在脚上也能滑。更多的人是在冰上滑爬犁,常常是两个小伙伴合作,一个坐在上面,另一个拉着跑,有的男孩子谁也不求,自己带上棉手套,两只手像船桨一样在两边的冰上使劲往后一按,爬犁就往前窜,也玩得兴高采烈。当然最方便也是每天都做的就是一边走路一边“出溜”,碰到有冰的路面,前腿弓、后腿蹬地一下能溜出去老远,真叫爽。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很多的路都是这么“走”的。

刚上学的那两年,在满是冰的马路上,男生常扒在卡车的后面不费力气地被车带着滑,看得我羡慕,有几次,也有样学样地跟过去抓牢,听着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就到学校了,很攒劲。老师们为扒车的事训话的时候,眼睛凶巴巴地审视着男生们,从来没注意到我在那儿偷着乐。后来有个小孩出了事,扒车被三令五申地严禁了,而且开始全民扫雪,车走的路上就再也没有冰,人行道上有的地方还有些残冰,还能断断续续地滑着走,算是捡漏的乐趣。

那时不让撒盐化雪、化冰,因为土地的盐碱性已经很严重,但这些年居然允许了,我这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在美国,倒是每条街、人行道都撒盐,甚至很多人家也在车道上撒,所以基本上见不到冰。孩子小的时候,学校就在附近,每天走路送她上学。一次大雪后,路上慕然出现一长溜的冰,哇,久违了!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一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在后面一用力,“哧溜”一下子就到了那头。娃在一旁张着嘴惊奇又崇拜地眼冒小星星,却把边上一位老奶奶给惊得拍打着胸口直喘气,脸色煞白。噢噢,抱歉!都大妈了,太不稳重喽。

那年娃七岁,该学滑冰了,就给她报了个班,带着院子里的几个孩儿一起学。脑子里还存留着当年冰刀划手的画面,担心危险,尤其还有邻居家的小孩,在课后练习的时候我就陪在冰上,老母鸡般地护着他们练倒滑、展翅、划圈打叉。不知是个性的原因还是由于我太紧张了,娃滑得小心翼翼,没放开,竟然一直过了基础七级都没摔过跤,别的孩子在冰上甩开膀子都摔了上百回。娃自己很得意,美滋滋地说要继续学自由滑,将来当个滑冰运动员。我一听更紧张了,心里迅速计算着在成为职业选手前我得投入多少,而且担心她一直没练到怎么摔,这要万一摔一下恐怕就会很严重,不是好事。

果然,第八级快结束的一堂课上,在学最后的原地旋转时娃终于摔了一跤,“啪”的一声就甩出去老远,摔得不轻,连惊带吓地从场上下来,痛哭流涕地再也不肯滑了。不至于吧,当年我老人家可摔过不少回呢。赶紧又抱又揉,甜言蜜语、糖衣炮弹、胡萝卜加大棒地好说歹说,甚至动用她的小伙伴一起劝——不是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吗?可她小人家,嘴一噘、脸一绷,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还真没辙:明明喜欢,怎么会一跤就不干了?为了哄她继续滑,我让她约同班的小朋友到滑冰场玩,结果几个人躲在餐厅里吃汉堡、喝冷饮,要不就坐在场外叽叽喳喳,对场里热火朝天的穿梭看都不看一眼,唯一吸引她们目光的是中场休息时的制冰车。我老人家无可奈何,只得孤家寡人地自个儿在冰上一圈一圈地转。

那就去滑雪吧。也报了班,几次下来,一起学的小伙伴都陆陆续续地上了蓝道,有的还迫不及待地跑去黑道,满山满谷地自由放飞。这下没人做伴了,可她泰然处之,就安安心心地留在绿道上,不紧不慢地自得其乐。我陪着她在绿道的小缓坡上干着急:这也实在太平、太没挑战了!娃呀,咱不上黑道,那个危险,咱只试试蓝道行不?你看那谁,还有谁谁谁不都在那边吗,人家还冲你招手呢!回我的依旧是绷着的小脸和使劲摇起的拨浪鼓。拨浪鼓摇了一年又一年,眼瞅着个头儿越来越大,急得我直喘粗气,脸上还强堆着笑,生怕人一撂挑子连绿道都不上了。

滑雪的确是件危险的事,常有救护车、担架来把伤员拉走。有一次,远远地看见在黑道的山头上有个身影有点奇怪,好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两条腿都一直保持着一前一后地在同一条直线上。怎么做到的?等离得近了,噢,原来是个独腿的残疾人。另一条腿肯定是滑雪摔断的!一打听,果然。别的家长看得紧张,我倒不担心,我家娃是不可能那么“奋不顾身”的。

由于离滑雪场有一段距离,当天来回不过瘾,就有热心人组织住在滑雪场的度假村里,每年圣诞节时,满山遍野都是同胞,平时见着见不着的都汇聚在这一片白茫茫中。可数的几个白人都是从欧洲来的,在美国没有亲戚,就也到山上来撒欢,此外也有少量印度人。总之都是无家可归、有家难回的一根藤上的瓜,美国人都乖乖地在家里享受亲情。度假村里最少有一顿或两顿隆重的大餐,有点像邮轮上的晚宴,正是盛装打扮的好机会,平时没场合穿戴的裙子、首饰,这会儿就一股脑地都招呼到身上。席间,炊金馔玉、觥筹交错,老中、小中们凑在一起安享佳节之乐。

就这样在度假村混吃混喝了几年,每天滑雪的时间比以前长多了,娃还是安然地待在绿道,在平缓的坡上波澜不惊。一次次赔着笑脸、察言观色地请大小姐移步蓝道,拨浪鼓就一次次地摇。唉,已经不由娘了,爱咋的咋的吧,那年我一赌气把自己的票给退了,只管拎着做串珠的工具箱钻进度假村的屋子里,窗户正好对着山上的蓝道,看着别人家的娃在纵情地翱翔,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子旁,专心穿珠子。过了一阵儿,扭头看向窗外,咦?蓝道上有个粉色的小身影,戴着粉色的头盔、粉色的眼镜,这身打扮怎么这么眼熟?使劲揉揉眼,再盯着看,身影越来越近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让我揪起了心:滑得稍微慢了点,可还是顺顺利利地下来了……

我喜极而泣,五六年了,娃终于想通了、胆大了!嘿嘿,还不算大,但是可以了,蓝道是我给她定的目标。忽然灵光一闪,一个设计就出现在脑海中,迅速地挑出蓝珠子、白珠子、银珠子,把山坡上、滑雪道上童话般的颜色都穿成了串,起名叫作“冬天里的蓝”,英文名“Go Blue”。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满心欢喜地戴着它四处招摇,学校里、单位里、晚会上,都让它蓝个遍,还跑去听了场高雅音乐会,一时间获赞无数,嘚瑟中的我就是那个心里美美的大萝卜。

后来暗想,是不是我没在旁边,她就愿意去尝试?那我还是继续退居二线吧,看她能走多远。尽管这样一来自己就没有上蓝道的机会了,算是一个遗憾,但人生哪会样样圆满。在我的定义中,能上蓝道才叫会滑雪:还算安全,也有挑战,当年我在乌鲁木齐南山滑过的那几个坡都只能算绿道。

二十多年前的南山滑雪场其实是新疆滑雪队的运动训练场,但没有索道和缆车,运动员们多数时间去吉林训练,所以场地空着,对外开放。我们一行人扛着雪橇艰难地往上爬,脚上的滑雪靴不会打弯,一踩一抬都像变形金刚,花两个小时浑身是汗地爬上去,一分钟就“出溜”下来,眼见着一番努力瞬间就如东流水。等再费劲爬上去,想想刚才的艰辛,实在舍不得这么快就下去,干脆,坐在山头上不滑了,就这样高高在上!天上有层淡淡的云,把天空笼罩成朦朦胧胧的浅蓝色,显得虚无缥缈,四周大大小小的群山白雪皑皑,宛如雪域仙山。在这片完美无痕的仙境里,我们就只敢在脚下的这座山上霍霍,头顶的太阳从薄云的间隙钻出来,似乎比平时离得近一些,洒下的阳光比山外要暖和。

可惜,山里的太阳落得早,转眼就看不见了,天色立刻暗下来,也迅速变冷。匆忙滑下山,赶到山下的食堂里,热气腾腾的熏马肉抓饭别有一番山肴风味,还有浓香的奶茶。就冲这,下次还来扛着滑雪板爬雪坡!

南山滑雪场前些年已经装上了缆车,现在的人们真享福。

据说新冠病毒不怕冷,那就让它在外边冻着,我躲着。这两个冬天没出门,躲在屋里上网、看视频。新疆那边,有的村子里泼上水浇成了溜冰场,大人小孩乐呵呵地在冰上摔着跤。滑雪也跟着热闹,好几十个滑雪场分布在乌鲁木齐、伊犁,以及号称滑雪发源地的阿勒泰。山坡上,那些扬起阵阵飞雪的,除了滑雪板、滑雪圈、雪地摩托,还有骏马拉着跑的雪橇。那是我从小就盼着坐的马蹄声声、铃儿叮当响的雪橇啊……

各位,玩好!


2022年1月13日


附:

视频:最美雪乡- 禾木喀纳斯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FmgFxmPQPY

视频:2019年冬季 新疆 冰雪之中伊犁天山 美丽的自然风光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KDuMC5PE1Y

情系天山(二十)枣、枣、枣

石頭河


三个枣,不是重复,是我心心念念的新疆的三种枣:红枣、沙枣和小白沙枣。

冬日里的腊八,风寒雪覆,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足以取暖。在粥里放一把新疆的红枣,再加一把福建的桂圆,不用再放糖,用慢炖锅熬一个晚上或一个白天,还没打开锅盖就满屋的粥香。红枣已经煮烂了,跟桂圆的甜味一起融进粥里,把原味的白米香、黑米香、红米香都烘托出来,小麦粒筋道得不得了,莲子、红豆、芸豆都绵软软的,百合也入口即化,还有煮面了的核桃、有口感的花生。谷香浓浓的原味粥,无糖仍带着微甜,从孩子能吃谷物开始我就一直给她这样煮,以至后来加了糖她反倒不喜欢,也不肯让我再加,虽然她爱吃别的甜食,于是配上桃酥一起吃,给粥增加些甜味,让她慢慢地也能接受。要是甜的粥、不甜的粥都爱吃了,等她以后离开家,无论在哪都能吃八方,我就不担心了。

刚到美国时是在一个偏远的小镇,能买到的只有蜜枣,虽然也爱吃、小时候也吃过,但还是馋红枣。第一次托人大老远地开几个小时车去中国店买回红枣,欣喜极了,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咦,怎么没多少枣味?感觉就像炒菜放少了盐。难道是存货时间太长甜味跑光了,还是没熟就摘下来的?疑惑极了。那时正在学做菜,之前做肉骨头汤没什么调料可放,连酱油都只能买到东南亚产的,不是想要的味。这次好不容易有了调料和干货,就严格按菜谱,除了大料、桂皮和草果之类的以外,又放进几颗枣,汤味果然变得浓厚。从此,这些寡味的枣就跟大料、桂皮一样的待遇。可还是没有能当零食吃的红枣。

回到乌鲁木齐,母亲提前好些天就从二道桥巴扎买回来各种零嘴儿,什么葡萄干、杏干、酸奶疙瘩、玛仁糖,等等,满满地堆在茶几上,任我放开了吃!看着眼前全是久违了的美味,那可真叫“开心得合不拢嘴”。当然少不了大大小小的的红枣,大的是阿克苏、和田的,纯甜、够甜!小点儿的是若羌枣,甜里带着微微的酸,放进嘴里咬两下,有层次、有浓郁的回味。这些才是红枣该有的味道。

大枣小枣吃不够,真想扛些回来,又怕上了海关的黑名单。母亲灵机一动,说:把核取出来不就行了!说干就干,她立马就拿来刀子把枣切开,取出核,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切下一个。我一看:妈呀,这也太费人工了,我还是趁在这儿的时候多吃吧。于是,再加上那一堆别的,天天吃得肠肥肚满,回来一称,重了好几磅。唉,人生如何能尽欢。

接下来跟母亲通电话,她就在那头唠叨我没带枣回来,说枣能补气、养血还养颜,“每日三颗枣,百岁不显老”,嫌我胆小不敢带,非要给我寄。我吓了一跳,赶紧说:邮寄海关也要查的,人家也有黑名单,以后每次的包裹都被扣下打开查怎么办?她这才打消了寄红枣的念头,却一直耿耿于怀,想不通这么好的枣,凭什么就上黑名单。我听着,想起林语堂当年到美国时面对情深意浓的肉松,恐怕也是这般满心为难。

过了些年,有一次去中国店买东西,推着小车顺着货架边看边走,猛地停住了:在放满各种红枣的架子上,赫然摆着一排醒目的大红色袋子,标着“阿拉尔枣”,不但枣的个头儿巨大,连标签上的价格也鹤立鸡群。不会吧,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地方既重名也产枣?拿起来仔细瞧,还真是南疆阿克苏地区的阿拉尔产的大枣!激动地一把抓起好几袋,也顾不得买别的了,迅速付完款冲进车里,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包,瞬间就从嘴里甜到心里:天山上的雪水融化浇灌出的枣啊!这才是能当零食的枣,一眨眼,手闸旁的小盒子里就堆了好几个枣核。心满意足地叹息着,发动着车,一路上谁超车我都冲他微笑。

回到家,用大枣熬骨头汤,也不靠高压锅省时间了,拿出砂锅,想也没想地就按平常的量放了几颗进去,满怀憧憬地熬了三个小时,肉、枣都炖烂了,汤看起来很美味,按捺不住地一尝,呃,怎么不对劲儿:像是混了一半盐一半糖,太不是味儿!愣了一下,不禁笑了:这大枣的甜度,应该只放半颗。

后来中国店里又有了蓝色袋子的“新疆大骏枣”,细腻肉密,以及同样也是蓝色袋装的“和田玉枣”,核小肉厚,都是大个头儿。偶尔见过若羌产的枣,个头儿不大,但别犹豫,买就是!那是由灰变红、挂在树上让太阳晒干的枣啊。还有一种大袋包装的“兵团红”,便宜一些,甜度稍淡,不过还是比内地产的甜多了,毕竟也是大漠边上结出的果。几个品牌的枣试了个遍,得出一个结论:熬骨头汤放大包装的,甜度正好,要想味更浓当零食就挑小包装、最贵的,准没错。商家多精,他们已经认可的,咱就不劳心了。

哎,中国店呀,除了红枣,新疆还有很多好吃的,都是我心上的宝,在店里呀找不着,你知道不知道……几年前,我还真列了个单子问过店员,可人说他不是老板,也不敢替我引荐。那位高高在上的老板呀,您店里都在卖新疆羊肉串的烤炉,您很有眼光嘛,看来咱口味相投,可有时间看一眼我的单子?要不,我冒险带货,带些样品来请您尝尝?

乌鲁木齐的街头常见到卖沙枣的,一种黄色的枣,大小跟内地的普通枣差不多。沙枣树以前都是野生的,为了治理荒漠人工也种,春天开花时香飘数里,我没有闻到过比它更香的花,相信那是上天对荒凉的戈壁滩的馈赠。沙枣不贵,论杯卖。小时候不识货,专挑长相完美好看的买,吃起来有甜味,沙沙的,也涩,但总是一种能淡嘴的零食,所以过段时间就跑去买。摊主是个每天都穿着艾德莱斯绸裙、戴着红宝石耳坠的羊缸子(维吾尔语嫂子,指已婚妇女),去多了就混了个脸熟。一次,羊缸子特意挑些爆开了皮的沙枣给我装,我嫌不好看,她神秘地拿起一个递给我,让我尝。哇,甜多了,还不涩!原来熟透的果子跟刚熟的差别这么大,嗯,知道窍门了。

长大后,在戈壁滩边上见到了沙枣树,树皮被大漠的风沙吹得皴裂不堪,竟能孕育出号称“七里香”的沙枣花。难道结出的沙枣是想跟大树母亲一样,特意用裂开的皮来回报?

还有白沙枣,也是一种野生的枣,个头儿很小,跟大点的枸杞差不多,比黄沙枣甜,但没见过有卖的。其实我并不知道白沙枣正式的名字是什么,在五家渠的一个团场边上有几棵结这种果子的大树,当地人都这么叫。不记得是否见过它的花,也不记得叶子长什么样,只记得熟了以后变成白色的小果子。由于果子太小,摘起来、吃起来都不如大枣那么爽,人们懒得费那个劲,所以它们就一直挂在枝头,偶尔有馋虫跑过去,边玩、边摘、边吃。那年那月,那时有果,我曾经是混在其中的一个。

等第一场霜后,地上像洒满了月光,树枝也变得白莹莹的,如玉树临风。掉光了叶子的琼枝上挂满了无数个小耳坠似的白沙枣,随着微风晃动,像一树珠帘。霜打过的白枣已经不再白,变成半透明的,还带些灰黑色。摘一颗尝尝,冰凉凉、甜蜜蜜的,又软又糯,闭上眼,仿佛能把凉凉的甜意存放进心里。能不能就在树下搭个草棚,架上火炉,住下来……

见过了这种挂霜的枣,后来看制作冰酒选用的葡萄,一下就懂了。天下大道都不离其宗。

如今,在乌鲁木齐给我买红枣的人换成了妹妹和表弟。那几个一起折过沙枣花、摘过白沙枣的小伙伴,你们在哪里,都好吗?


2022年1月10日 腊八


附:

视频:八月的枣园,由和田维吾尔姑娘阿依图娜主播

视频:若羌的灰枣枣园。枣上有一层沙土,玩笑话说这是叫“灰枣”的缘由,但实际上是品种名,在变红之前,枣的颜色发灰 。

新疆大骏枣:

图片来自网络

树上的沙枣:

图片来自网络

晒干的沙枣:

图片来自网络

情系天山(十九)奢华低调毯和毡

石頭河


下雪了,屋里也随着变凉,似乎温度感应器没装对地方。在家上班,我正好坐在窗户旁边,总觉得有凉风,纠结暖气要不要再开大点儿。裹上条薄绒毯,又想起新疆的羊毛,那个让人从心里都感到温暖的宝,除了毛衣、布料,还能制成奢华的毯和低调的毡。

毯又分成毛毯、地毯和壁毯。

毛毯是用半细的羊毛纱按经纬线织出来的,正反两面都有绒毛,质地厚实,显得高档、贵重。在新疆,不管哪个民族,纯毛毛毯都是新娘嫁妆里必不可少的大件,要一床红的、一床绿的,是那种暗红、暗绿,也有正红,都带着纯毛特有的深沉与内敛,花色自然是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花开富贵之类的。平时买的毯也都有美好的寓意,图案做工都很讲究。毛毯非常保暖,柔软又挺实,而且不怕受潮,还能洗,很耐用,也可以当作华贵的床罩。不过千好万好,毛毯还是有点扎,装在被套里又可惜了美丽的图案,所以一般都是穿着衣服睡午觉时盖,或者铺在棉被的上面,既美观又暖和。

我出国时把厚重的毛毯扛了过来。一开始还大大咧咧地摊在床上,后来到四处的店里转完一圈,不要说同样的质地,连接近的质地都没见着,就再也舍不得盖,担心万一长虫就再没了,赶紧放上防虫的雪松木、薰衣草香囊,装进密封袋里,藏在了箱子底。就一直压在箱子底当传家宝吧。

纯毛的地毯是富贵的象征,也是美好生活的标志,更是温暖的保障。每个农民、牧民都向着这个目标奋斗,不管是毡房里、平房里还是楼房里,往地上一铺就把下面的凉气给盖住了,脱了鞋踩上去,脚底暖洋洋、软绵绵的。

传统的地毯都是手工织的,其中和田毯享有几千年的盛名。维吾尔人自唐朝迁到这里以后,慢慢地从游牧转型为农耕定居下来,学会了当地的织毯技术,沿用至今。他们平时男耕女织,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外面的农活干不成了,男人们就也在屋里跟着纺线、染纱、织毯。天然毛质的地毯不带静电,羊毛纤维能吸收地上与室内的潮气,干燥的时候再释放出纤维里的湿气,从而调节空气的干湿度,让人感觉舒服。手工织出的地毯比机器织的更结实、耐磨,历久弥新。盘腿坐在上面,用手轻轻地抚摸那些绒,感叹编织不易:艺人们按照设计好的花色,将不同的线一根一根地在经线上打出一个个的结,就像栽种一样系上去,再断线成绒,所以这种工艺也叫栽绒。每排栽绒绑好后,要往下压紧、挤实,就这样一排一排地往上织,经年累月地,慢慢集结成这般华美的模样。从地毯上触摸到的温暖似乎不只来自羊毛,还有不知几双手的余温。那些花朵、藤蔓的图案好像在看着你,诉说着艺术的构想、曾经的心情。

世界上最古老的手工栽绒毯出土于吐鲁番地区的鄯善县,最早的关于地毯的文字出土于和田地区的民丰县,可为什么世人一说手工地毯就想到波斯?那些时代久远、明暗相间的残片,不知似几世几年的王公贵人旧时光,也分不清到底是西域、中亚还是中东的辉煌。从出土的文物与记载上看,几千年来,西域手工地毯的编织技术一直都没有改变,羊毛栽绒的方法在张骞时就这样,玄奘时也这样,现在还这样,代代相传。尽管曾经的原住民已经绝种,曾经的语言也已消亡,维吾尔人凭着他们的聪明与努力将原有的工艺继承并传承下来,向世人展示西域历史悠久的瑰宝。

除去众多传统的小手工作坊,新疆还有好几个大的地毯厂,也是和田的最有名,但我只去过乌鲁木齐市的,在经二路上。展厅里的样品有的挂起来,有的平铺在地上,也有的卷成筒。新疆地毯的设计有波斯、阿拉伯风格,也有中原的元素,底色有红、有绿、有黄、有棕、有黑、有白、有蓝、有紫;图案的结构分为四方连续、两方连续,或只是对称;花色包括花朵、枝叶、藤蔓、云纹与几何形,也有少量的抽象化动物纹理。它们或者被精心安排在地毯中央的菱格里,或者就规整地铺散在地毯上,都带宽宽窄窄的精美框边,每种款式都有不同的风格,各自富丽堂皇、繁复巧妙、精致典雅、沉静凝重,或带沉稳的光泽、或如彩绒的流辉,令人流连忘返。

有一次,在展厅里见到一位英国人,走来走去地对每一款都爱不释手,尤其是手工毯。他看看那些地毯,满眼的倾心,再看价格,激动不已,最后在一款暗红色地毯前不走了,一定要买,可又发愁放不进行李里,为难地请人联系托运或邮寄。我心想,地毯还不满大街都是,至于这么大老远地折腾吗?估计他后来邮寄了,恐怕飞机没那么大地方给他托运吧。

到美国有了房子后,想买块地毯铺在木地板的中央,脑子里装着新疆地毯的印象跑遍当地好几家店,发现基本都是化纤或者混纺的,要不就是机织的,而手工的道数又不够,仅合我意的那两三条简直就是天价。越来越理解那位英国人了,怪不得他守着威尔顿(Wilton)和阿克明斯特(Axminster),还跨海跨洲地大老远跑新疆买。

前两年回去,在二道桥的巴扎里看着琳琅满目的地毯发呆,价格已经翻成当年的好多倍。什么叫没有远见。站在地毯前,心里计算着大小,也是满脸的为难,似乎二十多年前的场景再现,只是主角换了,而且新主角没能下得了决心邮寄,满心怅然地离开。如今,这怅然更甚:洁白的棉花都能被说成是黑的,羊毛还不被当作干草。

壁毯,更称得上讲究的艺术品,悬挂于厅堂之壁,一进门就如入豪门府第,满眼华丽丽的高贵、气派,而且隔冷、隔热、隔音。壁毯有的其实就是挂起来的地毯,有的则花色更自由,比地毯多了人物、动物、鸟类的造型,隐现出那些保留下来的古老的西域民俗与图腾崇拜,不像波斯图案那样严格地遵循后来的伊斯兰禁忌,因而看起来时间跨度更长、带着更恒久的韵味。

除了羊毛材料,新疆的丝毯也很有名,只是数量少。第一次见到丝毯时被惊艳到了:真丝线被一根根地裁成绒,密致地排在一起,且不说图案,单是那幽幽闪烁着的,不是光泽,是光辉,是大型庆典结束时在夜空中漫天绽放的礼花!奢华到极致。

跟高光奢华的毯子比起来,朴实无华的毡子就低调多了。毡子的制作是粗放型的,不用纺线也不用上色,几个人把已经敲打蓬松的羊毛摊开,洒上开水,趁热从边上一圈一圈地卷起来,然后站在上面蹬蹬踩踩,再摊开洒水、再卷起来踩,一直重复,利用羊毛自身的遇热挤压就缩绒的特性,靠外力让羊毛收缩。等大体成型后,像擀面时卷起面皮那样卷起毡坯,来回地按、滚,最后形成密密实实地粘连在一起的一大张,平平整整的,就成了毡子。毡子比毯子还防风防水、抵挡雨雪,却不张扬,尽显英雄本色。

小时候,家里是木板床,最底下铺的就是层毡子,不会变潮、又能御寒,然后才在上面铺层棉花褥子。对于牧民来说,劳苦功高的毡子几乎无处不在:脚上穿的毡靴、头上戴的毡帽、马鞍下的毡垫,甚至住的毡房,大部分家当都是毡子做的。

牧民们把木条搭成圆形的框架,用芨芨草沿着框架边围边扎出实用又好看的形状,再用毡子从外面包起来,就成了毡房,顶上留个圆孔,晴天时让阳光透进来,下雨下雪就把孔盖严。毡房里的地上先铺一层毡子挡住阴冷的地气,然后铺地毯,有的也铺拼着花布和彩色小块毡的毡毯。讲究点的还在毡房里挂上壁毯,一个温暖的家就建成了。等过了季节要赶着羊群转场的时候,把毡子、架子一拆,草地上不留丁点儿物品,真正地爱惜大自然。

在一些曾经有人类生活并留下痕迹的地方,考古学家发现了很多无价之宝,其中的毡帽特有趣,竟然跟现代的款式无差。在罗布泊,古楼兰国的地盘,天仙般的“楼兰美女”戴的毡帽是尖顶的,两边延长的部分垂下来掩住脸侧和耳朵,上面还插着两根羽毛,映衬着帽子下清晰的黄棕色发丝,令人惊叹已经在地下保存了最少3800年。

也是在罗布泊,离“楼兰美女”家不算太远,时间稍晚一些的小河墓地,有位惊鸿一现的“小河公主”。考古学家开棺时,未见其人先见其帽,3500年前的本白色毡帽不带杂质,圆圆的宽边,完整的流线体造型,也插着羽毛,上面还缀着两道红色毛线。毡帽跟她身上的本白色毛织斗篷相配,即便在今天也时尚极了。这位貌美绝伦的西域、东土混血儿,姣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似乎都能数得清有多少根,微闭着双眼躺在那里,令人神魂颠倒地微微一笑。就这样永远定格。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在离开这个世界的临界点时,一个年轻的女子,能露出这般迷人的微笑,是因为美丽的毡帽满足了她的愿望?

不知不觉地,我也拥有几顶毡帽,虽然没有插酷酷的羽毛,但一样的纯羊毛、一样的做工,不分东西的传承。丝绸如水一般在心里流淌,而羊毛做的毯和毡即使低调也奢华,在千年的风霜中呵护一方温暖,让人不由得微笑。


2022年1月6日

附:

和田地毯: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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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0年前小河公主的毡帽,颜色稍有失真,应该是本白色的:

视频:维吾尔姑娘安妮古丽介绍和田手工地毯

视频:和田地毯英文版



情系天山(十八)那条路上的丝绸

石頭河


那其实不是一条单一的路,而是东西走向好些条路的支路与岔道,绕着戈壁与沙漠的边缘,顺着山谷的走向,沿着断断续续的河道,靠骆驼与马队在可行走的地方历尽艰辛、经年累月,逐渐踩出的若干条曲曲弯弯的小路。随着沙流、水流的变迁,小路也跟着变道,没有标识,全凭经验和勇气探路。汉朝以前,那些由民间走出的小路就已经从东土经过西域通向希腊、罗马、甚至埃及,从汉朝开始,官方渠道从罗马正式通到西安,随后又通到洛阳,长逾7000公里。

几千年间,来来往往于小路上的物品除了丝绸,还有玉石、青金石、茶叶、瓷器等,但丝绸确实是影响最深的一种货物,以至于拉丁文中对中国的称谓就是“丝国”,更有甚者,后人为了方便,把那些小路统称为丝绸之路。除了货物,小路还传播着佛教、拜火教、伊斯兰教,也传递着坎儿井挖掘、葡萄酒酿制工艺,以及造纸与印刷术等等,东西方的文化随着驼队与马队在西域的大地上东来西往地穿行。甚至,在二战时期还运输过抗战物资,支援国军。2014年,丝绸之路与京杭大运河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作为交通要冲与东西文化交融之地,在西域这块大地上,丝绸之路大体归为南、中、北三条,称为南路、中路、北路,分别在塔里木盆地的南端、北端与天山北麓。蚕丝的织造技术在汉朝经丝绸之路向西传到西域、中亚、西亚之后,在当地继续发扬光大,并在中亚形成了丝绸集散地。从唐朝起,多元化的丝绸又回流到中原,丰富了中原人的霓裳,于阗(和田)、疏勒(喀什)、高昌(吐鲁番)、龟兹(库车)一带的织锦,因富丽的异域风情成为给中原皇室的贡品。

曾经有位同事,是个信奉素食主义的美国人,业务能力强,人也热心、善良,常来我办公室讲解素食的理念,什么保护动物、保护环境之类的,说人类不能太自私、太残忍,应当拒食动物。我表示认同,于是从野生动物开始,他说一样我就下一次决心,琢磨着是不是该戒肉、戒蛋、戒海鲜。之后他又建议戒牛奶和蜂蜜,我开始发呆。下一天,他的单子还在往上加,这次是皮鞋。呃,难到以后只能穿人造革?多捂脚呀。还没完,再下一天,他又加上了羊毛,我的眉毛就挑了起来,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望着我身后的空气,又口吐莲花般地加上了丝绸。“That’s it!”我说。那叫“重磅真丝”。不纠结了,那天晚上回家照常吃肉,再没有心理负担。

他对我能考虑不吃肉却不能没有丝绸表示不理解,我微笑着说:赶紧找个女朋友吧。

女人如水,丝绸也如水,谁能挡得住丝绸润滑、柔软的诱惑。公元前后,东方来的丝绸让罗马人痴迷,尤其成了少女们的最爱,穿着半透明的薄丝在大街上炫耀,而埃及艳后也不能免俗地穿在身上。丝绸的价格一度被炒到了每磅12两黄金的天价,也牵动着罗马使节跨过欧亚大陆,来到东方建立使馆。

丝绸,作为丝路上的豪华奢侈品,在新疆的考古发现中屡屡令人惊喜。在众多出土文物中,有青铜时代的丝绸残片、战国时期的土凤鸟纹丝绣、大批汉唐以来的锦缎与刺绣,及珍贵的缂丝工艺。得益于干旱的气候与稀少的人烟,在那些荒芜的废墟下保存着一部四千年的丝绸史。

1995年,考古学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南端的民丰县出土了一件汉代彩锦,保存得完美无缺,在红、黄、蓝、白、绿五种颜色的纹样间,上下各织着工工整整的八个篆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意思是金、木、水、火、土五星同聚,预示吉祥。当我在新疆博物馆亲眼见到实物的时候,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两千多年前的织锦居然如此巧夺天工,在锦、绣交辉中,清晰的日、月、鸟、兽形纹路如今依旧鲜活,散发着千年不灭的绚丽色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们的祖先何等优秀、卓然!这般深沉、厚重的文化积淀,吾辈可承担得起?

出土这件织锦的民丰县是古老的精绝国所在地,属于现在的和田地区,是新疆的主要蚕桑区。在陆地丝绸之路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和田辉煌了几千年,丝绸也伴随了她几千年,直到现在仍是和田的重要物产。维吾尔人从唐朝时迁到这里后,逐渐与当地的土著融合,继承和发扬了早先传到这里的丝绸制作工艺,将古老的扎经染色法代代相传。扎经是非常细致而繁琐的工作,由经验丰富的艺人完成,整个图案的布局、花色等工艺要经过周密的计算来实现,用于染色的颜料是从石榴花、核桃皮等天然材料中提取,每个艺人都传承着各自家族的绝活,汇聚成浓郁的民族风格。除了和田,喀什一带的丝绸也享有盛名,色彩更加亮丽。

新疆的丝绸叫艾德莱斯绸,图案品种繁多,大都由日常物品演变而来,包括石榴花、石榴枝条、巴旦木(南疆产的大杏仁)的木纹、流苏、耳坠、以及民族乐器等等,变幻万千、绚烂多彩。在众多的图案中,石榴花的造型很抢眼。石榴在维吾尔语中称为“阿娜尔”,红了的石榴是美女羞红的脸,而窈窕绰约的石榴花也就成了女孩子的芳名,“阿娜尔罕”或“阿娜尔古丽”,听起来就像南疆的石榴汁一样甜美。有句话流传很广:“美丽的姑娘千千万,最美的还是阿娜尔罕”,可见女神的魅力与追求者的痴狂。维吾尔姑娘穿着艾德莱斯绸裙,艳丽的色彩映衬着灵动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身姿妙曼地旋转,让飘逸、长长的大摆裙随着舞姿绽放,上面的石榴花朵朵盛开,是名副其实的“石榴裙”。

跟多姿多彩的维吾尔族日常绸裙不同,其他民族的丝绸裙装多采用纯色,带些点缀的花边,也只在隆重场合穿,平时穿的则是其它材料。在娃三、四岁的时候,曾带她回新疆,亲戚给了一套杏黄色的丝绸裙装,带小花帽,我没在意到底是哪族的,反正穿着就像是个少数民族小公主,可爱极了。那年的万圣节,我就这样让她扮成西域公主参加公司的活动,挨个去每个办公室要糖。有位来自前苏联的女同事看见了,神态一下变得很异样,眼圈都红了,说那是她家乡吉尔吉斯的服装,坚持跟着我们走走停停地去了好多个办公室,眼神一直舍不得离开那身打扮。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吉尔吉斯到底对应新疆的什么族,后来一查,原来是柯尔克孜,不同的音译。曾经是一家人啊。那位女同事,四十多年前逃出来就再没回去,也再没见过她曾经穿过的那种裙装。

中欧班列,现代版的火车驼队,沿着当年丝绸之路北路的北部,从霍尔果斯北边的阿拉山口出境,把中国各地的货物运往欧洲。刚刚过去的2021年3月,苏伊士运河上有一条船搁浅,正好堵着河道,导致双向交通中断。全世界都紧张地盯着那条船,我就不厚道地乐了,恨不得大声吆喝:瞧一瞧、看一看,这边的铁路没有断,火车快过船!可惜,没过几天,运河就通了……

不失落不失落,早晚还会再堵的!嘻嘻,这句纯属调侃,不会被过分解读吧?我希望水陆两边都永远畅通,把苏杭的丝绸、新疆的丝绸、中亚的丝绸,都顺顺利利地运到全世界。也愿丝绸千年的生命力保得各位新年平安如意。


2022年1月1日

附:

公元前60年左右的织锦“五星出东方”,维基的介绍说是护膊,也有说法是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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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莱斯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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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史话新疆》第十集 “五星”织锦【CCTV纪录 】

视频,《史话新疆》第五集 丝绸之路【CCTV纪录 】



情系天山(十七)大道通天

石頭河


“你听说了吗,横穿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通往阿勒泰的高速公路修好啦!这几天就通车,可以当天来回!到五家渠的那一段真壮观!”

音频那头传来激动的声音,我在这头听着、笑着,泪珠早已顺着眼角滑落,很久才说出两个字:真好。从乌鲁木齐通往阿勒泰的沙漠高速公路,今年初就知道年底会通车,现在听到消息依然心潮澎湃,舍不得放下电话,恨不得听他们事无巨细地一直说下去。

二十多年前就想去阿勒泰,忙的时候顾不上,闲的时候又大雪封山,去不了。那时,有个朋友家在阿勒泰,每次到乌鲁木齐来都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孩子还小,不能带着,所以每天都要盯一会儿天气预报,性格坚毅的她也只有在这时才显得忧虑,生怕哪天下雪就被困在这边回不去了,十来个小时的路呢。一次,预报有连续几天的暴风雪,她长长叹了口气,再要强也得放弃手中的事,一头扎进刚刚开始飞舞的风雪里,哪怕被困在半路也要离孩子近些。

乌鲁木齐在准噶尔盆地的南边,阿勒泰在北边。连接两地的路原有两条,一东一西沿着盆地的两侧边缘形成一个环,不管选哪条路都是顺着其中的一个半环走,怎么也得走一天,而新修的这条不到四个小时,纵贯盆地、直穿沙漠。新路的沿线有五个休息服务站,每个都采用个性化的设计,按照当地的特色确定相应的主题,有军垦文化、沙漠景观、草原特色等。

值得一提的是,这条路在规划时就考虑到环保,在植被多的地方绕行,并给黄羊、狼、狐狸等野生动物专设了饮水点,预留了动物保护通道,还将无人驾驶也纳入设计中。哇,新一代的公路设计已经这么先进了吗?恨不得现在就能亲眼看看。当天就能来回,今后多方便啊,夏天去看绿野仙踪,秋天看层林尽染,下雪了就看冬天里的童话世界——这几年,那边的冬季旅游也是热点,亲友发来的视频里,彩色的身影在白色的滑雪道上晃动。

在北疆修路相对容易些。1991年,南疆的第一条沙漠公路刚开始建时,我特别不以为然:开什么玩笑,那里是流动的沙丘,懂不懂?一刮风,卷起黄沙漫天,顷刻间就能把路给掩埋了,修横穿沙漠的公路简直是异想天开。等到1995年路修成了,周围的人都激动地说要庆祝,我撇撇嘴:别高兴太早了,很快就被埋进沙子里,那可就真叫劳民伤财。他们脸上那表情,恐怕抽我的心都有了。几个朋友叫我一起去实地看看,我没搭理他们:傻呀,万一车陷进沙子里,会有直升机来救吗?他们气哼哼地自己去了,回来兴奋地说:路修得可直了,造价可高了,简直是沙漠里的天路!我一听,更有话说了:路修得太直容易造成司机打瞌睡,造价高说明投入产出不成正比。我就这么鸭子嘴死硬,一直到离开新疆也没去看那条路。

差不多二十年后的2018年,终于亲眼见到了那条早被誉为世界最长的贯穿流动沙漠的等级公路。这条路也叫塔里木沙漠石油公路,不愧享有盛名,有石油这个“大亨”砸钱,又是科研攻关、又是精工细作,采用强基薄面的结构,先把沙子压实,盖上土工布固定沙基,再在上面铺层厚厚的戈壁石料,最后上沥青。这条公路修通后,从南端的民丰县到乌鲁木齐,车程从沿沙漠绕行的四天四夜缩短为一天一夜。

这条路沿线的防护林曾经让人们大伤脑筋,最后用草方格把路两旁的沙丘稳住,结合红柳、沙枣树和胡杨种出了两条长长的绿化带,沿着446公里长的沙漠大道,二十多年来卫士般地挡风挡沙,保障着这条希望之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死亡之海。几千年来,数不清黄沙吞噬过周边的多少个王国,但这次、在这场人与沙的较量中,人类赢了一回!

与这条居中的路同样的修法,纵穿沙漠的公路前几年又通了西线,东线正在收尾。这样,塔里木盆地南北两端就开出三条沙漠通途。真该开瓶“夺命大乌苏”,庆祝!另外,我能不能再贪心一点儿:什么时候再修条东西横穿的,1500公里,就一条,不算太过分吧……

妹夫家以前在喀什附近的麦盖提,十几岁搬到乌鲁木齐时,家里找了辆车,连人带物地装上车,沿着沙漠白天走、晚上住店,花了整整七天。那时,从喀什到乌鲁木齐的长途班车是两名司机轮班开,三天三夜,如果从和田出发就再加一天。路上不是崎岖险峻的山路就是荒凉的戈壁滩,仅有短短的几截绿洲,一路孤零零地见不到几辆车,一旦抛锚就熬着吧,什么叫道阻且长。

二十多年前去库尔勒,坐过一次长途车,座椅可以放倒半躺着。车沿着山道兜兜转转,记不清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反正上车时天还亮着,熬到天黑、睡到天亮,又熬了几个小时,等下车时腿都不会走路了。现在,通往库尔勒的高速公路正在修,通车后只要三个小时。

20世纪90年代去库尔勒还坐过一次火车,十二个小时,在车上睡一觉、两顿饭,一下车,满身的风尘,看起来就像难民。那时候还有站票,想想都觉得苦。而前两年开通的高铁只要三个多小时,每天四趟,可以打扮得美美的去吃香梨,当天来回。

通往库尔勒的铁路是南疆铁路最早修好的路段。南疆铁路磕磕绊绊地修了一个世纪,最早孙中山先生就画过红笔,之后民国政府委派瑞典专家带人勘探并画出了图纸,接着新疆就陷入战乱。大跃进时一边炼钢一边修了七十多公里长的路基,1962年又停建。从1971年开始再重新勘探,到1979年修至库尔勒,先试运行了几年,1984年通过验收正式开通,到1999年往西通到了喀什,之后又接着向东延伸到和田。如今,从乌鲁木齐经喀什到和田的特快列车是一天一夜。

这是南疆铁路西线。东线从库尔勒经若羌、且末到和田,目前正在建设中。其中从若羌到和田八百多公里的路段,有一半在漫漫风沙区,大风常年刮着沙子漂移,于是铁路采取架桥的办法铺轨,让黄沙在桥下流淌。现在路轨已经闭合,明年通车,届时,从和田出行就不用再绕道喀什,省去一千公里。历经上百年的期盼,火车终于能通达南疆每一个县。

从明年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年开始,乘着火车逛南疆!

北疆铁路环线已经完成闭合,东疆涵盖了哈密、奇台、罗布泊、若羌的铁路圈已修通了大半。在西边,从伊宁到阿克苏的铁路设计已经通过评审。将来,这两地穿过天山、南北直通,不再远远地绕道乌鲁木齐。将来,新疆会有东、西、南、北四个完整的铁路环线。将来,就坐着火车逛遍全疆。

以前,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要两三天。2016年体验了一把高铁,才九个小时,感觉就在车上愣了会儿神,是被沿着铁轨基本连成线的防护林给弄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河西走廊竟然能长树!惊讶得一路都合不上嘴,还没回过味来就到了站。一下车,四处都瞅着陌生,更晕了:不会吧,难到自己穿越错地方?赶紧打听,原来这是在高新区的新址新修的车站,用了原来的站名,而原来的老站则被改成新名备用,不停高铁。新站以“丝路明珠”的理念设计成流线体,逐渐拱起的圆弧外顶如明珠般光滑,在蓝天下泛着乳白,看上去仿佛在云雾里。恍兮惚兮,似乎离开才数日,这里已千年。

已经运行中的格库铁路是出入南疆的一条铁路大通道。它途经绿洲、沙漠、戈壁、山川,海拔高度差超过2500米,如同一架天梯连接塔里木盆地与青藏高原。如今,南疆人可直接去内地,不用往北晃到乌鲁木齐和吐鲁番。

除了地上跑的,新疆还有22个机场。飞机虽然小,却也“五脏俱全”,穿梭在各地州之间。从北边的阿勒泰到南边的和田,将近四个小时,从天上看大美又大荒的南北疆。

感谢为新疆修建条条通天大道的人们!外面已经冰天雪地了吧,注意保暖,回家过个好年。


2021年12月22日

附:

南疆沙漠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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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沙漠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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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若铁路风沙段架桥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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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天山(十六)瀚海阑干

石頭河


人们常说:大美新疆。谢谢!尽管我知道那是偏爱,真实的情况是大美更大荒。更准确地说,在茫茫荒野中,除了秃山就是大漠,车窗外的景色几个小时都没有变化,车子一直在奔驰,却感觉如爬行,似乎车轮是在原地打转。等到单调得麻木的时候,突然,远远的天际线上惊现一抹生机盎然的绿洲,令人一振,待到走近,大美绝伦,欣喜中连大荒都倍受赞叹。

在戈壁滩上行驶是令我厌烦的一件事。

一位朋友是业务员,单位准许他开一辆旧吉普,朋友圈里笑称他“假司机”。忘记到底是一九九几年暮春的一天,他说要去克拉玛依,我们都想蹭车跟着去,平时不肯早起的几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挤进了车。破破烂烂的吉普看起来有点像大篷车,却并不影响我们占了点儿公家便宜的好心情,说说笑笑地穿过昌吉市,再往前走便驶入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满眼都是灰黄的一大片。

难以想象,这里多少万年前曾是大海。随着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相撞,地势不断上升,形成一系列的高山,尤其是喜马拉雅山,挡住了印度洋的暖流,气候逐渐变干。在长年日晒风吹中,地表松散的岩石慢慢被风化成沙石混杂的碎屑,风把其中的沙子吹到远一点的地方,形成沙漠,而大一点的石子则留在附近,成了戈壁滩。新疆的沙漠面积有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四个江苏;戈壁面积近三十万平方公里,接近三个浙江,而绿洲只占整个新疆土地面积的7%。

在这比浙江大得多的戈壁上,往克拉玛依走的这一段,天山光秃秃的,远远地横在天边,像一堵墙没完没了地在车的左侧延伸着,永远看不到头。山脚下的荒滩肆意地铺展过来,再向车右侧继续铺展开去,也永远望不到边。前后的路上见不到一辆车,景色枯燥,令人厌倦。

我们以前都走过这条路,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一出昌吉市就开始轮流唱歌,不管会不会的都瞎啍哼:听跑调的小曲总比呆呆地看戈壁滩有趣。一路跑着调唱到石河子,暂停了一阵儿,欣赏这座由兵团在荒滩上凭空建起的花园城市,等出城过了农田又进入戈壁就再接着唱。会唱的都唱完了,甚至连《字母歌》《两只老虎》《我爱北京天安门》也都唱了个遍,正一边听人唱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歌,车突然咯噔一下,熄火了!歌声戛然而止,心提到嗓子眼儿: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概还剩不到两个小时的路,怎么办?

下了车,“假司机”在那里瞎捣鼓,我们知道他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是真的会修车,可又帮不上忙,只好束手无策地看着,发愁万一修不好、又不幸没有过路车,就悲催了。那是还没有手机的年代,倒是有传呼机,发不了信息,而且这片还没信号,呼天唤地也没人搭理。望眼欲穿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大路一直连到天边:怎么就没个车影?心里越来越愁云惨淡。乍暖还寒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风挺凉,幸亏穿得够厚。站着看累了,也不敢打搅司机,悄悄地退到路边,抬眼望去,一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无草尽荒凉,广阔无边的戈壁上纵横着几道并不深的沟壑,接天连地般的伸向天地的尽头,真是瀚海阑干。

骆驼刺是眼前能见到的唯一生命体,是一种耐旱、耐盐碱的矮小灌木,稀稀疏疏的,隔上一段光秃秃的盐碱地才有一两株,只到小腿高,硬撅撅的枝茎上长着灰绿色的小细叶子和针一样的尖刺。这种小灌木是骆驼的食粮,但别的动物都躲着它。风一阵阵吹来,骆驼刺随风一歪一歪地摇动,除此之外,大漠上一片死寂。

正无聊地熬着,风中忽然飘来断断续续的驼铃声,仿佛天籁。哇!右边远远的,有三只骆驼慢慢走来,旁若无人地挺着长脖子,四条腿迈得甚是娴雅。总算见到几只“动”物!我们激动地盯着它们走近,艳羡地望着那温柔、深情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这要长在人脸上,该多摄魂呀!眼巴巴地盼着骆驼们能垂青一下,可人家的秋波没在我们身上停留,自顾自地踩着驼铃不紧不慢的鼓点,昂着首从从容容地踱步而过,走到左前方稍远一点的那丛骆驼刺旁,低头咬下一截茎叶,在风中悠然地咀嚼着,一点也不介意上面那些扎人的刺,一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淡定。

如果这片大漠长满骆驼刺,会有大群大群的骆驼吗?

“假司机”一个人捣鼓了快两个小时,勉强发动着了,但还是有故障,不知道什么地方还在“突突”直响。提心吊胆地上了车,不敢再唱,生怕一出声就给车增加负担。又老爷车似的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天边现出一道绿色!谢天谢地,总算舒了口气。这会儿才见到路上冒出来几辆车。

在这一路上,只要看到一大片方方正正的农田、整整齐齐的防护林,就可以断定那是兵团的杰作,散户农民不可能在这贫瘠的荒滩上把田种成这样。二十多年后再走这条路,农田、防护林的面积又大了好多,由衷地欣慰、激动,那都是艰辛化成的硕果。

曾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苦的就是兵团农场。他们的任务是开荒,面朝的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长出庄稼的土,而是盐碱严重、石子多的沙土地,要不就是又硬又瓷实的黏土地,费劲挖好坑,不是存不住水,就是水渗不下去,无论种什么都得多费力,好不容易有了收成,也要全部上缴给国家,自己没有留成,拿到的是低得不足以抵劳的工资。基层连队都在偏远、环境差的地方,交通、医疗、教育、生活水平都低,还有户口限制,要求的是奉献和牺牲。就算当年的兵团战士无怨无悔,可家属呢?孩子呢?能要求他们都像当兵的那样只奉献不给回报吗?手上摩起了茧,脸上挂着风霜,创造出来的是一片片的绿洲、一座座的工厂,明明劳苦功高,却一会儿要被解散、一会儿又被嫌弃,说不符合市场经济。苦、累、穷、枯燥,还受气,谁不委屈、谁不抱怨啊!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有的是不得已,还有的是为了苦苦撑住那个信念。

一直到十一二年前,总算有人猛然醒悟过来,开始善待兵团。终于,兵团人开始享受优惠政策了,如今,福利、医疗、养老都比地方上还好,可谓苦尽甘来。他们是曾经的英雄、现在的栋梁,不能让他们再寒心。

很多年来,一直以为新疆治理盐碱性荒地的水平低,因为我所经过的路上,除兵团的地盘以外,戈壁滩上的绿洲增加得很缓慢。前段时间才了解到,其实技术手段已经很有水平了,除了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的各种努力,新疆农业大学设在呼图壁县(位于乌鲁木齐与石河子之间)的生态站,经过师生们几十年的实践,已经帮助当地把大片的戈壁荒滩变成有树、有草的绿洲,这个清朝时的粮仓如今更是牛羊成群、麦穗满地。更重要的是,他们改造荒滩的办法成本很低、易于推广,可惜,当地人口实在太少、太缺乏劳动力,导致推广的速度比较慢、技术变现率低,现有的那些质变靠的是少得可怜的劳动力多年来一点一点地量变积累。

缺人啊!人够了,新疆便能成为新的大粮仓,不仅瓜果,小麦、稻米也会到处飘香。

除了戈壁滩,北疆还有稀疏地长着些耐旱植物的半固定沙漠,而在南疆则是更为恐怖的流动沙漠:大风吹过,沙丘如海浪般翻滚过来、淹没一切,还永不退潮,所到之处都变成新的沙漠。有“死亡之海”之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无风时,流线体的沙丘绵延着光影对比,纯净、有层次,堪称完美的摄影构图,但短暂的表面之美蕴藏着躲不开的恐怖。

横穿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可谓一项壮举,而沿途的绿化更是激动人心的奇迹。为了保护这条珍贵的路,专家们想了各种办法、做了各种试验,最后优选出来的方案是把麦草或芦苇扎起来,呈方格形埋进沙里,能防止沙子飞扬,且能截留一部分水分,然后在旁边种耐旱的红柳、梭梭、胡杨、沙枣树。靠着草方格、灌木与树的立体组合,配合滴灌浇水以及每隔一段的养护水井房,硬是把沙子挡在了公路两旁,让两条绿色的生命带在这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上成活了下来,迎着风、固着沙,做着公路卫士。

有一次,在油管上看到一个关于内蒙古治理沙漠成就的视频,真是功德无量,为内蒙古人点赞!可下面有英语评论说,在desert上种树有什么难的,他在波士顿郊区的desert上种过好些棵树呢。我就石化了:真敢说呀,看来人们对desert的定义五花八门,字典上到底有多少种解释呢。

怎么才能把这些大荒之地变成绿洲?有人提出把雅鲁藏布江的水北调,有人建议把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湿气吹过来。在科学家们研究讨论可行性的时候,还是乖乖地接着种树吧,多种一点儿是一点儿。万一那两样都行不通呢?

种树需要人。新疆很缺水,但最缺的是人啊!建三峡大坝的时候,国家把三峡移民安置在新疆哈密一带,没想到几年后走得一个不剩。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去四川时,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口大省,惊诧于那里土地的利用程度:巴掌大的一小片都精打细算地种上农作物,似乎我的脚占据这点立足之地都是天大的浪费。实在想不通:都挤成那样了,还一定要回去,是不愿意背井离乡,是哈密的景色不如三峡,是戈壁滩上的风沙太大,是雨水少无法靠天吃饭,还是国家给的优惠不足以让人留下?新疆,养活过多少四川的灾民、宽容了多少四川的知识分子啊,怎会装不下三峡的移民。

山青、水秀、富饶的地方不用人操太多心,甜蜜或苦涩的乡情在平日里若有若无的,容易超然,而那贫瘠却依然有人为之奋斗的戈壁滩、大沙漠,让人惦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这惦记不知不觉间竟已刻进骨里、铭在心上,稍一牵动便扯得生疼。七十多年来,不知到底有多少荒漠变成了良田、绿地,也不知再接着把那些仍然大得令人发愁的阑干瀚海变成绿洲,还需要多少年。

我想,是不是留一小块保留地,小到在视觉上有一望无际的效果就可以,留作纪念,也供后人用作拍电影的外景地。到那个时候,我就变成一块石头,在蓝天白云下,开心地躺在已经变成小可爱的戈壁滩上,看着四周绿油油的青草地、大森林,听着小溪涓涓的水声,陪着悠然自得的牛羊和骆驼,饶有兴致地逗弄那些新搬来的小鸟、松鼠和萤火虫……


2021年12月16日

情系天山(十五)大道也弯弯

石頭河


人们都喜欢笔直的康庄大道,走上去又平又宽、一路顺畅,由此也希望能诸事平顺,只是现实中难得路路、事事都平坦如愿。

达坂城是乌鲁木齐南郊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姑娘辫子长,眼睛也漂亮。除了那首歌,达坂城以规模壮观的风车著名,那一带的风口常年大风,人被吹得站不稳,那些叶轮倒是转得欢。不过,镇子里的风并不大,当地人自家做了酸奶,装在小瓷碗里,一排排地摆在露天市场的桌子上,酸甜中满是浓浓的奶香,以前馋的时候就伙同几个人大老远跑来吃,还要加上一碟又香又酥脆的油炸大豆。大豆(铁蚕豆)是这里的主要作物。

作为连接乌鲁木齐与吐鲁番的要塞,早先就有条公路从达坂城穿过。每年,外地的车开过来拉走大豆,镇子里的人也由此换得他们的生活所需,除此之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过着与世半隔绝的日子,知足常乐。20世纪90年代初,公路局修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高速公路,起先设计的线路是从达坂城经过,没想到全镇上上下下的居民都反对,担心太多人来把大豆买光,他们自己就没有了,因此坚决抵制,怎么协商都不行。公路局只好重新勘察地形、修改路线,绕远道而过,按照当地人的意愿没给镇子留出口,算是平息了这场纠纷。结果,老客户们沿着新修的高速开过来,眼瞅着豆田就在那里却下不去,只得再开一大截,到有出口的地方就近买了大豆回去交差,于是再没车来达坂城,丰收的大豆全烂在地里。居民们傻了眼,后悔不迭,只好自己集资,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公路局单加一个出口,造价不知高出去了多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学费交过之后,人们变得有眼光了,知道利用这里的另一保健名产——雪菊,招揽各方游客。而且,乌鲁木齐动物园也被请到了这里,一大片土豪版的地盘上,鸵鸟们有的埋头、有的奔跑,企鹅竟然也在这大漠安了家。那可真是“动物园”呀,人类被关在玻璃走廊里,狮子、狗熊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晒着太阳。

同样是修路,在南疆的库车,也就是龟兹,玄奘崇拜的佛家大师鸠摩罗什的家乡,城边曾有几棵古老、巨大的青杨树,遮天蔽日地能覆盖一个小广场,很是壮观,当地人一直把它们当作神树,认为它们保佑了库车几百年。90年代时,这里要修一条宽阔的国道,几棵古树正好在勘察的路线上,为了大道笔直,愣是给砍了。当地的居民曾极力反对,跑到县委去求情,最终还是没拦住,之后,那一片光秃秃的,谁看了都痛惜。

本是造福当地的阳关大道,该直的地方要直,该弯的地方就弯,这么简单的道理,对于有些人,理解起来怎么就那么难……

还是库车。80年代末,南疆塔里木油田开发,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就此成立。出于就近选址的考虑,指挥部开始选在库车,但库车方面舍不得那块地,也担心一下来这么多人,会造成本地人的吃、喝、用等生活物资紧张,最后指挥部只好另选三百公里外的库尔勒。在历史上,库车的名气要比库尔勒大,但短短几年之后,库尔勒在石油这个“大亨”的扶持下变得响当当,气派的城市建设催动了招商引资,而库车则无人问津,外人只有在提到龟兹的时候才会想起。在看到差距之后,库车引进了几个大型石油化工企业,那一片迅速成为新的现代化城区,再加上近些年旅游业的兴起,逐渐对外展露她曾经瑰丽的容颜。不过,发展速度还是稍慢一些,毕竟错过了早班车,也错过了石油指挥部这个膀阔腰圆的靠山。

不知当初,到底是库车县、阿克苏地区的相关部门没有调研,还是决策层不听劝?决策层是一个人一拍脑门说了算,还是其他人也都闭着眼睛一起拍脑门?

从50年代开始,塔里木河流域大范围地种植棉花、水稻,随之兴建了很多个水库大坝。由于技术水平与设计问题,大坝泥沙淤积,到70年代,塔河主干道出现断流,而且断流的天数每年都在增多,致使下游大片的胡杨林变成枯树林,台特马湖、罗布泊也彻底干涸。从90年代起,水利专家们沿着河重新勘察、评估过去建的那些水利设施,慎重地研讨哪些需改建、哪些应拆除,到21世纪初得到了国家大力投资,开始综合治理塔里木河流域。十几年后,终于,滚滚河水重新涌入下游,干涸了三十年的台特玛湖再现湖光潋滟,大片的胡杨林又重新长出新枝叶。一到秋天,塔里木河沿岸波光粼粼,金黄的胡杨是夕阳中的新娘和新郎。只是,任还重、道还远,水利人员仍在继续调研,盼着将来罗布泊湖水映蓝天。

曾几何时,很多地方发生过很多荒唐事。说炼钢铁,就把锅砸了;说学大寨,就把平坦的土地堆成梯田;说扒掉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就真的找个穿大衣的人,把人家的大衣给扒了。好不容易拨乱反正了,以为理智了、聪明了、人性了,可是包产到户后,新疆有些地带,当年兵团大规模开出来的荒、种出来的树,千难万苦才成活的防护林,又大片大片地被承包的农民砍倒、卖钱,致使那部分已经绿化了的地段又重新黄沙漫天。到近几年,小家小户重新再种时才明白,天地间的威严怎会随便让渺小的个人去胜天,只能又重新抱团、重新合作,白白损失二十多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样的地形、气候,制定政策时给出一个大方向就好,具体应让各地根据各自情况去实施:人多地少的去包产,人少地多的就合作,或者,包产下的合作、合作下的包产。这些方法细节,怎么能有全国甚至全疆的统一标准?

八、九十年代起,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社会主义在新疆。一开始,新疆的企业也随其他省一起着手改革,但没多久就被叫停了,让继续社会主义,可已经私有化一半了,就只好不死不活地耗着,工人们在下岗与待岗之间游离,工资有一搭没一搭地发,饭有一顿没一顿地吃。但外地大公司的产品如开闸般涌进来抢占市场,新疆大部分企业转眼间就被冲垮,说没有竞争力。可现在呢,国家出钱、外省援助,想方设法地开办形形色色的各类小工厂、小企业,以安置闲散人员,这就有竞争力了吗?

那些年,企业没有可上缴的利润,新疆财政极其困难,没人顾得上农民生活的好赖。偏一点的地方,有人穷的连被子都不够全家盖的,只好几口人合盖一床,把四个被脚固定在炕上,以免半夜谁一翻身就裹成他一人盖。可是,你不给钱,有人给呀!谁给就听谁的,这叫不叫人性?

那时,国家宏观调控,先紧着发展东部沿海地区。理解,可早先从新疆省下来的钱,后来都成若干倍地花在维稳上:专家学者们算过机会成本了吗?是,胡耀邦那项惹是生非的民族政策引发了后来的动荡,但如果没有接下来雪上加霜的经济政策,用得着后来大规模维稳吗?80年代的新疆跟内地很多地方相比,不差!大老粗误国,书生也误国。

说“社会主义在新疆”,还有另一层意思。1989年在内地一城市乘公交车,见有老人上来,颤颤巍巍地靠近我的座位,赶紧起身让座,然后就被全车人盯着看。呃,我哪里有不对劲儿?陪着我的亲戚曾经在新疆待过,她就笑了,说:新疆还在搞社会主义的让座呀,这边已经不兴了,谁让谁傻。我愣了半天:不让座就代表聪明、先进了?之后在另一个省也遇到类似的情况。难道新疆跟别的地方就这么不一样?

后来又去了上海,发现上海的公交车里有售票员盯着,责令乘客给老人让座。嗯,总算新疆没那么另类。但在等车时,吃惊地看到带着袖箍的老头、老太们一丝不苟地张罗着让人排队。好生羡慕,怎么才能请他们去乌鲁木齐给维持一下秩序?我常常得奋力拼搏才能挤上车,还有几次摽在车门外、夹在门缝中,到下一站才有机会钻进车里。直到有人出了事,才出台一项规定:门不关不能开车。现在想想,那也是内卷中的一道风景线。

到美国后,乘过一段时间公交车。车来了,车站上寥寥无几的人互相微笑礼让,温情款款。是人种、文化的不同?到了车上,有病残人专座,偶尔人多时也有人给老人让座。这难道叫资本主义中的社会主义?后来,高峰期挤地铁,场景就不似往日的温文尔雅。忽然明白,在国内,人多、资源紧张,自然得拼杀。是不是要等我这人口爆炸的一代消亡后,下几代才能生活平静如小康、闲来读读诗书,便人人温良恭俭让?

抱着“我这辈子是见不到那一天了”的想法,2007年回到乌鲁木齐,发现公交车全变成无人售票,人们虽不排队,却也守规矩,一个一个地依次投币上车。这么乖!我瞪大了眼:车站上的人并不少,也没售票员盯着喊,怎么就不争不抢了?车上有老人专座,很多时候空在那里,谁偶尔坐一下,见有老人就赶紧让开。扭头看着车窗外远去的一堆站牌,顿悟:车变多了,站牌挤了,人松快了。问题就这样解决了,真好。可贵的是,新疆人一直视给老人让座为应有的行为,这一点没有弯,一直在大道上。

乌鲁木齐雨少,下水道窄,一下起雨来,路的两边就成了小河,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市区里的路,不停地挖了填、填了挖,每次都盼着他们能把下水道修大点,但新换的大一号总是不够大。记得挤车的那些年,下完雨,公交车一停就一脚踩进水里,唉,我的鞋!有人用塑料袋把鞋包起来,像个鞋套,滑稽得惹人笑,却延长了鞋的寿命,我也很想学着套上,可抹不开面子,只好继续活受罪。在美国,常下乌鲁木齐没有的大暴雨,马路立刻成河,待等雨稍稍变小,还没停就迅速排完:路边宽宽的下水口不起眼地隐藏在合理的位置,下边连着一人高的下水道,另一端接着平时是草地的排水坑,坑的另一边再连一截排水沟,之后又是一个备用的草地排水坑。百年大计般的远见与耐用的设施之上,是一片片的绿地海绵:这样整套的排水系统,那些一拨一拨的考察团究竟学到了多少?

令我惊讶的是2018年的那天,站在乌鲁木齐街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旁边的家人看着我直乐:是以前横七竖八的电线都已埋在地下,不再受日晒风吹雨打。真的耶,那些电线杆上只挂着路灯,一个个清清爽爽好潇洒!眼前的街道一派清朗,似乎心里也跟着注入一条晴空下的大道,没打弯。

这几年,时兴红柳烤肉串,用红柳的枝条做扦子,其实味道跟平常的铁签、竹签没什么明显的不同,不过是个招揽游客的噱头罢了。难道羊肉串还不够香、名声还不够响?那些枝条都取自红柳啊,它们长在盐碱地、沙漠上,在那些大部分植物存活不了的地方,默默地帮人类防风固沙,夏天自顾自地开满粉紫色的花。请不要去折、不要去砍,在风沙中种活一棵树、等它长大,多么难,况且还有那么巨大无边的戈壁、沙漠等着绿化。这样铺天盖地般大街小巷的红柳条,难道就没有个规定让旅游业、餐饮业去遵守?难道一定要走一段弯路,然后再去拽直?

那些现在进行时的,还有些什么正在弯弯的路上?怎样才能避免?有些能看出来,更多的看不懂。好想借到一双慧眼,透过一层一层光鲜的包装纸,把里边藏着的那些果,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2021年12月9日

情系天山(十四)一路走过的时光

石頭河


常有人提起鲁迅,不禁想起一路走过的那段时光。一路,在这里取谐音双关,既指我曾乘坐过的1路公交车,也指自己青年时的一段顽劣期。

在乌鲁木齐,最能展现这座城市风貌的公交车就是1路车,像一条时光的小河,流过了乌鲁木齐有代表性的大段风土人情,绝对的多样化、多元化。

那是还实行着公交车月票制的日子,每月换一张票,不管坐多少次、多长距离,车费都含在月票里了。有时候闲得无聊,或是有些莫名的情绪,便趁人少的时段就近上一趟车,不管它把我带到哪里,就一直坐到终点,然后再坐回来。坐得最多的便是1路车,从三屯碑到医学院,距离不长不短。通常,在起点站时空空荡荡,过了几站人渐渐多起来,熙熙攘攘一大段,然后归于平静,到终点时又只剩几个人,有时甚至就我一个,乘客人数起伏的曲线就像从山谷爬上一段平顶的山包,再下到另一边的山谷,而车外街上的热闹程度也随着变化。那些人影攒动的街头、五颜六色的招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或歌曲声,有时上心地注意一会儿,有时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还能专心地读几页书,全凭心境。不用操心该去干什么,也不担心会错过站,一路上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大脑空空的什么都不想,虽然一直坐在座位上,却如此自由自在:车厢内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一晃就快过去三十年了,1路线上的那些站点,不用查,依旧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而没有我的这些年间,这条路线在时光的河中继续新添着印记。从三屯碑站开始,这趟车这样走过——

三屯碑(起点站):
旁边是三屯碑水库,可以游泳,带一个水上乐园,巨大的摩天轮远远就能看见。园内绿树草坪,有湖、有山、有亭、有廊,及各类儿童游乐设施,大人孩子都喜欢。

新疆大学:
是新疆排名最高的学府,前身为新疆都督杨增新于1924年创办的省立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后来改名为新疆学院,到1960年正式定名新疆大学,林基路、茅盾、赵丹、包尔汗、赛福鼎都先后在这个校园里任职。除了这些名人,还有许许多多甘愿为这里献出青春的学者。而这所春天有花、秋天有落叶的校园也容纳过大批在内地、沿海地区遭排挤、受批斗的知识分子。新疆,海纳百川,也因之受益。

三医院:
最早是国民党“迪化中央医院”,新中国成立后命名为“新疆省第三人民医院”,之后与苏联红新月医院、红十字医院合并,改称“友谊医院”,但民间一直叫“三医院”。

延安路:
这一截路是个大坡,爬坡很费劲,民歌之父王洛宾就住在附近,他不肯坐官车,每天骑车沿着坡爬上爬下,练就一副好身板。
在胜利路二巷路口有栋黄色的俄式小二楼,是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旁边不远是曾经的英国、美国领事馆所在地。一百多年前,这一带洋行林立,是由俄、英、德等地的商人相继开设的,还有一座东正教堂。
隔着胜利路,与延安路交接的领馆巷总长区区300米,又窄又短,却地位非凡,街北曾为苏联驻新疆总领事馆驻地,后改为文化厅。如今,街上各类小吃飘香,让这条洋气的小巷又接上了地气。

二道桥:
光绪年间,这一带连同旁边的延安路一起被划为沙俄的贸易区。那时,曾经有条小河在这里流过,俄国人在河上修了一座小木桥,也就是二道桥,桥边就成了一个洋货市场。清末民初,洋货市场逐渐放开限制,越来越多的南北疆各地商贩聚集过来,逐渐把这里变成了民间贸易集市,延续至今。小时候去过的团结剧场就在路口,以前与二道桥商场、二道桥市场(二道桥巴扎)三足鼎立,每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由于车多、人多、路窄,政府在十字路口修建了地下过街通道,但后来证明属于失策,应该修过街天桥的。在地下,没有警察,老有人被抢、被砍甚至被杀,没过多久这么个大工程就成了摆设,除了给在下边贩毒、行凶之人遮风挡雨,没人再敢走下那道台阶,这就使路面比以前更加拥挤不堪,行人跟车辆也更互不相让。后来,打造国际大巴扎与步行街分散了一部分行人与车辆,更有环城高架桥腾空而过,跟桥下的人、车都两相无碍,交通总算舒缓了一些。
曾经离这儿不远的“吐鲁番清真寺”被挪到了国际大巴扎广场边上,改名为“二道桥清真寺”。广场中央是80米高的观光塔,采用新疆传统的土坯黄色,图案设计仿照吐鲁番的苏公塔,成为乌鲁木齐新的地标。此外还有一座道具桥,供人们拍照、追忆那座让二道桥得名的小桥。
如今的二道桥一带,呈现着浓浓的伊斯兰传统风格。国际大巴扎里,除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商品与好玩搞笑的叫卖声,葡萄干的标签也展示着新疆人特有的风趣:那些又大又甜的特级品种,标着“葡萄干爷爷的爷爷”“葡萄干奶奶的奶奶”,诙谐又形象,如同平常日子里平常的新疆风情。

山西巷:
这一带早期是哈萨克人同清军买卖马匹的市场,北边是清政府最早设立的迪化屯城。这里聚集着山西骆驼客与陕西、甘肃、青海来的回民,所以这一片有好几个回族寺。曾经名噪一时的热比娅大厦就在路口,现在仍然是热闹的民族用品市场。
稍往西是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一所自治区重点扶持的大型医院。我初中毕业那年因动手术在那里住过近两个月,那位和蔼、慈祥的锡伯族主治医生穆大夫谨慎心细,手术很成功,我得以继续活蹦乱跳。这样一个救死扶伤之地,2009年“七五”期间被暴徒闯进,医生护士竟也伤亡惨重、不能自保。之后,大批西医们为了保命转而投奔离这儿三站地远的自治区中医医院,结果中医医院名声大振。这是西医之不幸,还是中医之幸?

南门:
这是清朝时新迪化城的南端,以城门为界限,城里是满清政府安排的汉人区,与城门外的旧迪化屯城共称为“汉城”,以别于西北边以满族为主的巩宁城“满城”。可惜,城门、城墙都在20世纪50年代大改建时消失了踪影。著名的汗腾格里清真寺就在路边,一楼与地下层对外开放卖百货,都是各类民族用品以及中亚、中东各国的物件,尤其是苏联解体后,这里的东西更加琳琅满目,总有些新奇的宝贝。旁边的中国银行是当年母亲陪我换外币的地方。
这一站,儿时每年也就只去几次,却充满了童年的回忆。设计恢宏的地标性建筑南门剧场曾经被用作大会堂,门口立着民族乐、舞雕像,里边走廊的墙上有浮雕,总令我目不转睛地看得出神,把这里当作艺术的殿堂。后面是体育馆,有比赛时很热闹;另一侧的新华书店一直都人来人往,是乌鲁木齐书店的代名词。附近还有开学前必须光顾的文化用品商店,记得有一次买到一个长颈鹿造型的转笔刀,头和尾巴都能动,好玩极了,令我们宝贝了很久。前几年回去时,惊奇地看到外甥在用同样的转笔刀削铅笔,不禁笑了:难道这个喜好也遗传?不错,既是好东西,就让它成为经典永流传。

人民广场:
清代时的提督府沿用为自治区党委所在地,就在广场边上。广场的另一端是老牌店天山百货大楼,属于名牌总汇店。永远记得1989年5月18日,那个春寒料峭的晚上,天百与周围其他商店以及附近的居民们送来食品与棉大衣、棉被,静坐的学生们免受饥寒之苦,19日清晨撤离时乘坐的正是1路大通道,那种连体式的大长车。
这一站连接附近繁华的大、小十字商业区,集中了一幢幢商贸、金融大厦,从清朝开始就代表着乌鲁木齐的时尚。

北门:
最早的街心花园里有个解放军雕像,后来被移到广场,花园变成宽阔的街道,下面改为热闹的地下商城。车站旁,坐落着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新疆最早的中学,前身为光绪年间成立的博达书院,在新疆名声显赫。几年前,学校把高中部迁到了高新区,现在这里就只剩初中部。旁边是“大众摄影”,橱窗里摆着时光的定格,承载着从黑白到彩色的记忆。斜对面的路口曾经有家肉夹馍、砂锅店,一到中午就爆满,热气腾腾的味道在寒冷的冬天尤其让人想念。
乌鲁木齐唯一的文庙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是全疆仅有的存留完整的文庙建筑,古香古色的朱红木门里掩着个小型博物馆。

教育学院、西大桥两站,各自位于光明路的两端。
这是一条高大上的路,很短,两旁却都是响当当的机构,比如教育学院、建筑设计院、兵团司令部等,市委、市政府大院以前也在这条街的西大桥那端。早些时候,在光明路与新华北路交叉的街心公园醒目地立着一座雕像,造型为两匹白马,一匹仰头嘶鸣、另一匹俯首饮水,源于历史上商客们牵着坐骑在乌鲁木齐河边饮马洗尘。有意思的是,两匹马的尾部都冲着市委、市政府,就有人说怪话,说像牵着羊去给官员们拍马屁,人们听了都偷偷直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后来雕像不见了,令我惋惜:雕塑能让一座城市生动起来啊!把马换个方向不就行了?这空荡荡的多么单调无趣。过了些时日,不知哪位大人物与我所见略同,“长桥饮马”中的两匹马又重现了,被移置在西大桥下的河滩路旁,紧靠着已经掩于地下的河,在那里继续饮水或嘶鸣。
河滩路是在乌鲁木齐河的河滩上修的一条大路。河上最早的桥便是修于乾隆时期的西大桥。“西大桥”原先是俗名,官名几经易名没人叫,但俗名一直延续了二百多年,最后变成正式的官名。抗战时期,苏联与欧洲方面的抗日物资从当年仅能过一辆车的石墩木桥上通过,得以运往内地支援国军。后来经过数次重修,西大桥变得宽阔又气派。站在桥上,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毫无遮拦地出现在眼前,定定望去,竟有些发痴:久违的雪山啊,如今在很多地方已被高楼挡得见不到踪影。
桥边是人民公园的正门,老百姓习惯地称这个公园为“西公园”,最早是清朝官员的休憩之地,到北洋政府时,杨增新将其开放为公园,与马路对面不远处的红山相视相望。公园的另一侧是公园街,一条幽僻、温馨的窄巷,谁都没想到,2014年5月22日,会在这条街的早市上发生连环大爆炸。

红山:
山体发红、山形如龙的红山是乌鲁木齐的标志,上面有乾隆时期建的九层镇龙宝塔。当时还建了一组庙群,山下是大佛寺,山顶上则是玉皇庙,供人们祭拜灵山博格达峰,林则徐还曾经在庙里“任狂歌、醉卧红山嘴”,可惜在1933年被夺得新疆大权的盛世才一把火全部烧光,只剩下远在山脚下的山门。20世纪80年代时,人们把这珍贵的山门移到山上,并修了远眺楼,供游客登高赏景。
车站所在的转盘路口处是老店红山商场,其实已经因重组并购换了店名,但我懒得去记现用名,反正说红山商场人人都听得懂。斜对面的红山邮局位于扬子江路上,建于50年代,正门的圆柱与两侧墙体上刻着精美的雕花,彰显出它的地位。我出国后,母亲几次抱着要邮寄的箱子走进这里,然后我就在大洋彼岸算着日子等待。

西北路:
很多趟公交车都汇集在这里设站点,站台比较拥挤。1997年2月25日,四颗定时炸弹分别在不同方位的四辆公交车上同时爆炸,可谓惊天动地,当时正值下班高峰期刚开始,死伤惨重,其中一辆就在这个车站上。
如果在这换乘17路车,就可以到达现在的农业大学,当年的满城。站旁的超市是乌鲁木齐最早的超级市场,刚开张那段时间,谁去了那里都兴奋,似乎找到了顾客是上帝的感觉。对面的“麦趣儿”蛋糕店一登场便傲视当时的糕点市场,老板本是山东人,年少时一路乞讨逃到新疆活了下来,改革开放后办起蛋糕店,渐渐地竟办成了集团公司。在路口另一边、西虹路的高架桥旁,有每天都排着长龙的“阿不拉的馕”,老远就能闻到馕香。

明园:
最早是清朝发配至新疆的大员明亮的私家园林,风景秀丽,后来慢慢地变成民间的果园,有很多桃树,在民国时又被盛世才的岳父带兵霸占为己有,之后遭到毁坏。新中国成立后,这一带连同周围的一大片地归石油与有色金属部门所有,而分别隶属于它们的两所学校,一所是石油学院,在对面的车站旁;另一所是工学院,校园在靠后面一点的阿勒泰路上。这两所学校培育出来的学生都是实干者。工学院的旁边是自治区博物馆,里面有保存完整、连头发丝都还清晰的楼兰姑娘。
从20世纪30年代的盛世才时代起,明园一带修建起很多俄式建筑,有大批苏联专家住在这里。中苏交恶后,这里被称为“反修园”,到80年代又改回“明园”。我记得那时还纳闷了一阵儿,“反修”的名字怎么叫着叫着就变了,当时还不明白“修”是什么意思。

友好路:
路口的友好商场是这一带的大型综合商场。马路斜对面的御饺阁,我们几个狐朋狗友光顾过好几次,一楼大厅的水饺比较亲民,吃蒸饺则上二楼的雅间才相配。从友好路向西拐到克拉玛依路上,离路口仅几步远有个地矿局的经销店,里边都是货真价实的各种珍宝,不管哪一件,拿起来就爱不释手。

八楼:
昆仑宾馆有八层楼高,人们就叫它八楼,从1961年竣工起,在高度上称霸了乌鲁木齐二十年,之后,它开始低调的奢华,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让它再次声名远扬。歌曲里的2路车,从这里左拐上新医路,再右拐到北京路,然后一路北上,开进规划整齐的新市区。
马路对面是人民大会堂与儿童公园。顺着马路走到路口,向右拐到新医路上再走一截,即到新疆师范大学,全疆的各族园丁大多来源于此。学校定名比较晚,但前身却是老资格——1906年就成立的第一师范学校。作为综合性院校,学生的民汉比例与新疆大学一样有硬性规定,都是民族占75%、汉族占25%。

医学院(终点站):
新校名叫新疆医科大学,带附属医院,代表着新疆医学的最高水平。校园外有一排小吃店,方便师生、医护人员与病人家属,其中的李氏饭馆是川味,名声很响,每天都挤满了食客。还有一家夫妻饺子店也天天满座,味道鲜美,他们擀饺子皮、包饺子的速度让我兴叹莫及。

这一路下来,单程一个小时。那几年里,除了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有时坐这趟车还另有一个明确的目的,让我惭愧至今。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不驯,以尖酸刻薄为己任,逮谁都要嘲笑挖苦一番,不但身边的人,就连古人也不放过。李白?酒鬼而已,没酒就写不出好诗了吧。杜甫?不是有房住吗,还那么悲情,至于嘛。岳飞?一个愚忠的武将,他傻呀!曹雪芹?没个硬气样,可怜林妹妹所托非人。如此等等,面对中国上下五千年,好像心里时时都装着两个小人在横眉冷对,一个说辉煌灿烂,另一个就一定要说缺乏人性、自由;一个感叹那些诗文惊天地、泣鬼神,另一个就认为再好也跳不出《河殇》中黄土高坡上的尘土飞扬。但对蓝色海洋文明中的《圣经故事》,那两个小人都立场一致地赞不绝口,叹为大智慧、大预言、大作品。高看一眼的还有《坎特伯雷故事集》,那是莎士比亚的师傅呀,巨作!希腊、罗马的神话?鼻祖啊,高山仰止。

那些年间,中国现代文人中我花过大段时间的是鲁迅,却只是欣赏他的犀利与尖刻,正好为我所用:跟人拌嘴时随意拿来一句,不带脏字地就把对方损个气急败坏,我便赢了。就这样,靠着鲁迅,我头上长角、浑身长刺。狐朋狗友们也都开始背鲁迅,于是再接下来的论战,只要一开始便互相知道对方下句会说什么,有时干脆就替对方说出来,还往往异口同声。那是真正的知己知彼!但也就没有悬念,不好玩了。还能找谁斗嘴呢?

忽然想起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来,她们可都是刀子嘴,很少有没被她们骂过的。于是几个人恶作剧般地抬脚上了人最多的1路车,伺机找碴儿,连讽刺带挖苦地报了以前的“仇”。几次下来,那几位售票员就记住了我们,只要我们一上车,她们就不吱声了。可我们还没闹够呢,没关系,车上有的是厉害的主,我们就接着过嘴瘾。直到1992年春节期间,2路、52路公交车司机与售票员大罢工,抗议恐怖分子接二连三地在公交车上搞爆炸却不见政府有作为。

这个消息让我震惊。爆炸,本来很遥远,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身边,而罢工,更是扑面而来地带着股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才有的悲愤图存的气息。这才意识到我们这几个长不大的熊孩子有多过分,立刻收敛了许多,将鲁迅束之高阁,也重新面对那五千年。之后再乘公交车,即便遇到售票员说话难听,也尽量去理解她们:冬天冷、夏天热,环境太嘈杂,太多人堵在门口,面对防不胜防的小偷,她们还冒着危险提醒乘客看好自己的物品。很想向她们道歉,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直到几年后离开新疆还是没能说出口。

第一次回去是在2007年,特意上了公交车,决心对售票员说声对不起,可一上去就傻了眼:居然无人售票!赶忙问司机,哪趟车有售票员?司机奇怪地看着我说:从2001年开始就没售票员了,全都是自己投币,很方便。呃,售票员们就都下岗了?她们怎么维持生计?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2011年,随着公交BRT系统逐渐占据路权,1路车彻头彻尾地被改了路线,而原来的路线除BRT之外,还被延长了路径的102路所覆盖。前两年开通的到机场的地铁连接了原1路车从三屯碑到八楼的大段路程,每个站点的打造都风格不一、美轮美奂,沿途,以前那些地下通道,包括曾经不平静的二道桥、热闹的南门与北门地下商城,全都随风而去。刀郎的2路车也让道BRT,永远地留在了歌曲里。

些许失落中,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一路跌跌撞撞、伤痕累累,仍毅然决然地,正在穿过万重山!

2018年,带着孩子逛北京,惊讶地发现公交车上居然还有售票员的身影,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中,宁可多花时间也要坐公交车,只为凑到售票员旁边,有事没事地说句好话,换得她们脸上浮出笑容——这样,能否稍稍弥补一下那段顽劣的时光?


2021年12月2日

情系天山(十三)院子里的时空

石頭河


深秋,落叶飘零,围着颜色变深的树干,院子里铺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金黄色,新鲜平整的黄叶上飘浮着浓浓的眷恋,让人不忍践踏。等到叶子卷边,轻轻踩上去,嚓嚓作响。又到了扫树叶的时节。

扫树叶是我钟爱的一件事。有时,头顶的暖阳慵懒地洒着余温;有时,秋风轻轻地掀起发梢;有时,阴云压低俯视着。它们好像都明白我在干什么。喜欢手握木柄的感觉,温和又结实,是实实在在的文与质各自彬彬:这感觉,两千年前、两千年间,定然有人与我一样。当大耙子刷过草坪、拢起落叶,一道道的“沙”“沙”声,在心灵的另一端牵响晨钟暮鼓,随着变凉的风在心底回荡。

钟鼓声是成年以后才在内地的寺庙和道观听到的,却铭刻如斯,后来又在各处听到教堂的钟声,脑海里继续叠加着刻痕。钟鼓声中,在另一个时空,曾经上学、放学、上班、下班的路上,环卫工人扫着街边的树叶,也响着这样的“沙”“沙”声,跟眼前手中的耙子带起的声音一远一近、一虚一实地重叠着。隐隐约约地似又传来清真寺里阿訇或毛拉的清唱,绵长、悠扬,也时有风送来断断续续的风铃声,飘忽不定,化作遥远大漠里的驼铃。在虚虚实实、恍恍惚惚的音声相和中,画面似乎定格出削发为尼的秦思容,身后是寂寞的古刹,垂眉素衣,一下一下地,扫尽刁蛮、扫尽悔过,纵使张君宝百般难舍又能如何。画面也浮现出少林寺的扫地僧,也是这样一步一下的“沙”、“沙”声。今夕何夕,身于何处?

几年前的一天,正扫着树叶,沉浸于各种天马行空的声响画面中,邻居拿着吹树叶的吹风机走了过来,说愿意帮忙把树叶吹到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只管装袋子、能省很多力气,还建议我也去买一个。我被他打断思路,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儿来:不知不觉地扫了很久,已经满头大汗,他看到了,吹完自己的院子便过来帮忙。我赶紧谢他,解释说并不觉得累,只是想听扫树叶的声音,吹风机就有点吵了。他听完愣了一下,歉意地表示没想到吹风机吵到了我。从那之后,再也没见到他用吹风机,猜是趁白天我去上班时才吹,而去年和今年大家都在家里,他就干脆也一下一下地扫了。这倒让我过意不去。他本来好意,我无心的一句解释反倒给他添了负担,其实我自己在胡思乱想时完全屏蔽了外界,没注意到他机器的声音。这样礼让的邻居,令我想起小时候的邻里,也时常体谅、谦让。一样的人情、一样的人性,不一样的时空,人种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年少时住的院子里,每家都种些一年生的花,而院子外的一大片空地被人们用作垃圾堆,正位于必经的路边。由于整个一冬天都没有垃圾车,到春天垃圾都快堆到院门口,令人深恶痛绝。不记得是小学几年级的事了,在那个春天,趁着垃圾车刚铲平那块地,我鼓动起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伙伴拿起铁锨把地分成两半,在靠近院子的这一半继续清理残余的垃圾,再翻土、平整,挖出一排排的小坑,放进从各家收集来的花种子,有牵牛花、地雷花、美人蕉、大丽花、罂粟花、满天星、海娜花、向日葵,等等,又用粉笔在墙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巨大的几个字:花园,禁止倒垃圾!然后各回各家,郑重告知各自家长不准再乱倒垃圾,并且轮值看守刚开垦出的宝地。没过多久,地上冒出了小芽,又过几天,小芽变成形状不一的小叶子,到了夏天,开满五颜六色的花,争奇斗艳的,看着开心极了。

大人们对我们的成果非常赞赏,开始帮着维护这块新花园。到冬天来临时,虽然花园里只剩残枝败叶,大家仍自觉地避开这块地,多走几步,只在另一边堆垃圾。接下来的好几年,直到我们搬走,那里每年都姹紫嫣红一夏天。自从搬到楼房后,再也没有院子,梦中时常出现那个洒下汗水的花园。

到美国打拼了些年后,终于有了带院子的房子,却只想种多年生的品种,没有太多精力去打点一年生的花卉了,所以薰衣草、绣球花、牡丹,芍药、杜鹃、玉簪花、菊花、铁线莲、风信子、旱水仙,等等,都成了我的宠爱。辛苦一次,回报多年,实在是上天赐予懒人的福分。还有几株玫瑰,是孩子在苗圃千挑万选,回来又挖坑种的。尽管我嫌它们有刺,孩子高兴,我也就跟着乐呵呵,心里指望着将来人翅膀长硬后,看在玫瑰的份上愿意时常回来看看,就超值了。

为了弥补小时候没见过树开花的欠缺,我还种了开花的树,有紫薇、玉兰,还有孩子跟我都最爱的山茶。山茶不但花美,难能可贵的是还四季常青。不过,孩子爱山茶花的理由却听得我直翻白眼:那是香奈儿的主题花!好吧,为了让她将来恋家,我带着她一口气种了七棵,全是她小人家首肯的品种,讨得她喜笑颜开。就这样暗度陈仓地又埋下一根线,等她放飞了,就悄悄地牵着:我妈当年就曾对我耍过类似的心眼儿……

吃水果长大的新疆人自然少不了果树,可惜苹果、桃子不是被松鼠、鹿吃了,就是长满了虫眼,根本轮不到我。这世上还有真正不打农药的有机水果吗?不知道今年新种的无花果和石榴会怎样。

院子里的草坪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宝。戈壁滩边待久的人会对绿草控制不住地溺爱:那是公园里才有的宝贝呀,还插着牌子:不得践踏,否则罚款。那些牌子威慑力实在了得,我到现在踩到草上还有负罪感,可当弯下腰用手轻抚那些凉凉的、柔软的小细叶子,感觉就像身处人间的乐园。

小区对草坪的要求挺高,不但要定期割,杂草多了还会寄警告信。我也明白,整齐划一的草坪在视觉上相当好看,可杂草也是绿油油的生命呀,为什么不能有自由自在的春天。总之,在院子里拔草也成了我常做的事,这时候踩在草坪上就大胆多了,像拿到了免罚牌。蹲在草地上拔着杂草,就像是跟老朋友聊天,觉得说了很多,又像什么也没说,一不留神就从早待到天黑,甚至想不起吃饭,潜意识里吃饭也是一种打扰。站起来时,腰、腿都像被撕扯裂开似的钻心地痛,敲打几下就忍着再继续,似乎那草间有种魔力。过后,咧着嘴、揉着腰找中医扎针、按摩,真是一边治一边作,“不遵医嘱”的帽子戴上就摘不下来,医生见到我都头疼,Co-pay可真没少交。

其实请了除草公司,一年来处理几次,可我还是愿意蹲在那里、坐在那里、跪在那里,换着姿势,借着拔草的名义趁机跟草亲近,心里也想着:要是我多拔点,除草公司就该少喷点农药,草儿就少受点罪。

需要除掉的杂草有好几种,形态、习性都不一样,蒲公英的根插得最深,要用小尖铲才挖得出。挖蒲公英的时候很舍不得:叶子可以吃、开美丽的黄花、能结出带仙气的小伞,真想放任它们长满院子,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不但惹不起小区管理人员,恐怕也会犯众怒。

还有那种开白花的野三叶草,长着三片圆边的小叶子、细长柔软的茎,一簇簇的,在微风中娇柔、灵动的神态,我见犹怜。拨开草叶,露出底下的部分,每根小茎又都连着下面的一根主茎,主茎有的挂在旁边的草叶上,有的匍匐在地面,有的则已经在地里生根,又分叉出别的主茎。戴上手套,手指犹犹豫豫地插进草叶间,心中不忍,也只好狠心一捋,连根带茎地捋下来嫩绿柔美的一团。很替这一团美草可惜,想对它说:你这是生不逢处呀!长到戈壁滩上多好,那里的人肯定把你当宝贝,哪像在这里被人嫌弃。美草仿佛听懂了,并不埋怨我,任我把它同别的杂草堆在一起,最后放进大纸袋里。而原先被美草挤歪了的那片草,这时终于舒畅地站直了身子,松快松快筋骨,显得更加鲜绿了。一阵微风吹来,草儿欢心地冲我点头、弯腰,我不由得回以微笑,自然而然地就觉得互相能懂。人与草的交流就这么简单、自在。

陶渊明的淡泊、悠然是我所神往的,希望自己能归于那里。曾努力地试过,却不可及,往往转念之间,飘动的心又兀自黯然。恬淡自得,那是香奈儿一样的奢侈品啊,倚仗的是打造好的安宁、富庶,有人能有,有人命定没有。

什么时候,戈壁滩能变成怡人的绿洲,长满绿树、鲜花以及像眼前院子里这般如茵的草坪……到那时,假如我已经在天国,也会借道人间,随着风轻轻地抚摸萋萋芳草、看树叶微动,面对天山,悠悠然然。


202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