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必然性说毛泽东

FarewellDonkey18


原题:

历史的必然性看从反毛到反华

 (2017-01-13 09:38:13)

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相反,我不认为人类及其社会的发展有事先可以预计的必然性,也不认为有”从低级到高级”的既定道路。目前为止,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性都是事后诸葛发现的。而我说的历史,是指我们人类对过去的活动的记忆、记载、或描述,这种《历史》才是有必然性的。这种必然性被一句话很好地概括:“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尽管此话耳熟能详,却只有很少的人真正接受,本人就是其中一个。我们能读到的历史,从来就不是过去发生过的事实的真实记载。过去的题材,无一不经过记忆、传承、筛选、遗忘、修正,以及不可避免地新创作。从而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贴切地迎合我们当前的需要。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才有种必然性:有什么样的现实,就会有什么样的历史。

题目里的毛指毛泽东,无歧义。华指中华,这里不是指国家,而是指民族。民族是一个人群。有没有一个中华民族,这本不成问题。但这个中华民族的界限或边缘,确实是模糊并不定的。占地广大,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现代民族,是无法用人种、血缘、语言、疆域、国籍或传统等指标严格有效区分标识。到现代,能够维系人群成为一个民族的,即使不是唯一的,也是最主要的因素,就是“文化”认同。即拥有共同的记忆,或共同的历史而形成的一种感觉上和感情上的认同。

这样一来,现代民族的边界是开放的,随着认同感的变化而有进进出出;同时,认同感的强弱变化决定着一个民族凝聚力的强弱。民族的形成是历史的,但决定因素其实是现实环境。为什么地球上的人类会形成一个个民族,人类学家已经给出了答案:为了生存资源的竞争。抱团成民族,对外斗争力增强,对内竞争减弱利于共享。所以,一个民族的认同感凝聚力,更取决于眼前的现实需要。生存环境越残酷,竞争越激烈,民族认同的需求就会越强烈。

从部落到形成民族,第一步要建立认同感。达成的渠道从古到今大致有三种,各对应不同的认识阶段。第一种是信仰:摩西通过一个神,把众多的奴隶部落捏合成了一个以色列民族;古希腊把各部落的神灵串成了一个奥林帕斯大家族谱,从而建立起了相对和平。而中国的汉族和众多少数民族,认下了共同的盘古女娲祖神。第二种是共同祖先:中国的西羌东夷,南蛮北狄,逐步都成了黄帝不同儿子的子孙。西亚也有闪含雅弗三兄弟传说。这是试图从血缘关系上建立认同感。等人类有了文字历史之后,就进入了英雄-领袖时代。一时间各族都有了自己的领袖英雄。犹太人有大卫,希腊有亚历山大。而中国,禹是有了文字之后树立起来的第一代共同领袖,治水英雄。禹迹茫茫,南到云贵,西至青海,东达大洋,处处有禹的遗留和传说。在那个时代,作为人类的禹不可能走到这么远的路,做这么多的事。但历史需要,现实需要,作为领袖的他就走遍了神州。至披发文身的於越族也追认了大禹作祖宗后,中华民族的初步认同就已经建立起来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民族英雄和领袖,在各个民族中的标准会有差异。前面的领袖会给后来者设立标杆。中国传统上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说,但不能忘了民族建立的初衷,就是生存斗争。所以,民族问题上只有立功一项是决定性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不能成为希腊人的精神支柱,而来自少文边鄙的亚历山大能。秦始皇被儒家的道德恶言抹黑了两千年,但依旧被民族奉为千古一帝,因为他北却匈奴,一统神州。其功在千秋,无人能废。

由于中华历史悠久,英雄辈出。所以要能成为领袖,为整个民族所认同,门槛是很高的。我总结为四条:外御强敌,内平战乱,恢复疆土,创立强国(国家是民族斗争的最大武器)。其他小民族中,也许有人做到这其中一两条就够成为英雄了。但想要取得中华亿万人的同心认可,这四条是基本门槛。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史前的英雄,比如黄帝尧舜禹,在后来的历史和传说中都逐渐把这几项补齐了。汉高祖和文景诸帝,都是被儒家所称道,但他们对外过于懦弱,让汉武帝成为强汉的象征。正是武帝彻底打败匈奴,恢复并超过了秦疆。隋炀帝英武神明,却因败了高句丽战争被抛弃。杀兄囚父的唐太宗李世民压倒其他人,也因为在他手上集齐了这四项。一个民族,需要以自己的历史为骄傲,才有认同感,才有凝聚力。骄傲是因为我们曾经成就的事业,曾经创造的辉煌。而这些成就,集中被领袖的光芒所张扬。英雄和领袖的模范作用,标志着一个民族的信心和勇气能达到的高度。领袖的高度,决定了民族的凝聚力强弱。至今我们名汉族,称唐人,就是我们对这段历史的认同。

但历史的老本,是有限的。一个没有自己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一个没有新英雄出现的民族同样是可悲的。亚历山大没有后继人,导致希腊今天要靠踢足球增强凝聚力。民族斗争日益加剧,环境改变,民族成分改变,民族诉求改变,都在呼唤新的英雄和领袖出世。美国的开国领袖华盛顿,德行武功都足够。可作为一个少数白人精英的头头,他已不再适应今天美国现实的需求。林肯是一个能够被多种族接受的形象,正成为美国的新精神领袖。期望他的较高的认同度,能缓解国内种族冲突,增强国民凝聚力,更有利于“新美利坚族”的世界竞争。一个时代,需要一个时代的英雄。

作为中华民族,这一百多年的近代史,是民族最黑暗最屈辱的时期。一个在为保国存种作殊死挣扎的时代。在万马齐暗的绝望中,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奋斗和献身。终于有一个人,他跨过了民族领袖的门槛,这就是毛泽东。他平息了内战,恢复了汉族的传统疆域,还包括了西藏和新疆。对外把美军赶回了三八线,一度独力抗衡苏美两霸。他创立的国家,一直在不断强大起来。他做到了这些事,但并不会天然成为民族领袖,最终还是要看现实是否需要一位新领袖。

今天的中华民族,来自外部的生存危机已经比几十年前大大缓解了。却由于中国今天已经冲到了全球竞争的第一线,与世界其他民族的矛盾和斗争压力依然很大。外部的压力,是内部凝聚的最好动力。我们今天的华人,面临着自己的认同选择:我们是否还需要紧密团结成一个民族;以一个民族作为整体,是否对我们的发展和竞争有助力;我们是否有意愿,有动力去促进和增强这种认同感,从而在全球的资源瓜分机会把握上占据主动。有着共同的历史和记忆的人群,却因为个人的地位、环境、认识和动机不同,会有方向不同或强度不同的选择。

如果现实上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在增强,一定需要一个领袖作为旗帜。毛泽东不是因为他在世时称为领袖,而是现在我们需要一个精神领袖。不是他创造了历史,而是历史选择了他。历史之所以会选择他,是因为他是这几百年来唯一跨过这条门槛的候选人。其他还有谁能满足四条基本标准呢?慈禧太后向世界宣战的勇气可嘉,可是她没能打赢。打赢了她也许会像越南的徵氏姐妹一样成为民族英雄。孙中山基本一事无成,政令不出总统府。蒋介石当政期间国都被屠,对外懦弱恰战,对内与军阀混战不休。最后败北逃到小岛。。。实在没有其他人选。

一旦历史选择了,再人为反对是无效的。我不想用什么螳螂挡车比喻。因为我认为反毛反(中)华都是无所谓对错的,本来民族就是为了抱团斗争的,利益冲突当然会反。你动了全世界的奶酪,全世界一齐都会反你的。反毛完全可以有理有据,他道德上当然可以找到很多缺陷,做事多做恶肯定也多,对一方人是善对敌对方肯定就是恶了。但一旦历史(其实是现实)作了选择,历史记忆肯定会自动修正筛选的,恶行会被淡忘,甚至被归于他人或对手。只要必要的事功成立,对历史来说就足够了。

历史的必然性,就是现实的天下大势。当年天下苦秦久矣。揭竿而起造反的人们,在灭秦之后,分成两派。刘邦集团看到天下人心思一,中华民族的向心力正不断加强的大趋势,与秦朝遗民妥协和解,并定都关中。努力增强相互的认同感,为后来的强汉打下好基础。项羽为首的分裂派逆势而行,还有更极端的六国派,要否定和抹杀秦朝的一切,恢复旧制。很快他们就被历史的大潮淹没了。汉朝前期的知识分子们曾激烈地辩论如何对待秦朝这段历史,最后高层定下“汉承秦统”。这一份政治智慧,两千年来,极大地有助于中华民族的不断延续和壮大。其传承体现在明朝在驱逐蒙古人后很快认真地修元史。体现在我们痛恨晚清丧权辱国,但区别对待康乾时期。也体现在中共对孙中山的承认上。目的都是为了团结最多的人,增加民族凝聚力。

毛泽东是个现代人,还是从尸山血海里杀过来的。有许多存世的恩仇纠葛。毛之后,他的政敌们取得了中国政权。这些人被毛在世时打击迫害,所以上台后毫不犹豫地清算了他的主要政治路线。但是,他们比其他人更深刻地意识到,毛成为新的民族精神领袖已经是历史的必然,不可能被人力所逆转了。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全盘否定,二是继续供奉。现实的压力,历史的智慧,让他们知道顺应大势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心中有多么不甘,他们自己取代不了毛。但他们的后代未必理解,众多红二代们总觉得可以比他们的父辈们更能耐可以取而代之,从成为反毛的主力之一。

中华民族的主体部分当然在中国,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保下来的一片故土。但还有很多外围,或边缘地带。如被外族占领时间较长的港澳台地区,以及居住在海外其他国家的侨民和移民等。无论是主体和边缘,都同时存在着向心力和离心力。国籍并不能重合心理划界,唯一的维系就是对共有历史认同度。但这种强弱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根据实际需要会转变。即使有人因为生意原因首鼠两端都是欢迎的,总是一份香火情在么。

共同的历史所有成分中,对民族领袖的认同度这一项是与凝聚力高度相关的。总的来说,边缘地区的认同度相对弱一些。比如台湾,因为分离力度大,所以对毛是一直是全盘否定的。但假若一天台湾回归大陆后,很多台湾人会急于改变边缘者身份,对毛的认同会更强于大陆人。就像众多西藏人家供奉毛主席像一样,台湾也会有这一天的。他是神还是魔鬼有什么关系呢?通过认同他可以让自己融合进一个强大的民族,增加自己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是现实的需要。即使他们的祖先是和毛泽东互相敌对战争的,也算是一段共同的历史,有与荣焉。炎黄子孙最初都是不打不相识而走到一起来的。

毛泽东已经死了四十年了,但国内和海外,孜孜不倦反毛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庶几可比秦皇汉武了。政治原因、价值观、道德观、个人经历、生活水平、家仇国恨、甚至为无聊搏眼球的都有。这些人从政治、经济、军事、更多的是从道德上,摆了众多事实,讲了许多道理,人命官司从几万打倒了几千万。却似乎看不出任何效果。于是一再加码到不惜编造罗织。其执着精神让人感动,像唐吉坷德战风车,又似精卫填海。花了诺大力气却无实质性进展,是因为反毛阵营搞错了作战对象和方式。他们将攻击投向了当年作为人的毛泽东,可现在毛已经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所有对人类起作用的攻击方式对符号不再有效。唯一能够扳倒毛(或形象)的途径,就是先要在这段历史中找到一个合格者,把毛从民族精神领袖的位置上置换下来。出了那道光环,毛就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很容易被批倒批臭,有已经罗列出的万分之一的罪名就足够了。遗憾的是我们民族的近代史和现代史并没有提供这种可能性。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让这个“中华民族”解散了,没了支撑基础,毛的形象自己就会垮掉。可这看起来像是个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最容易的突破口还是先着手毁掉毛的形象。。。似乎陷入了死循环。

一旦历史选择了,领袖的形象不再受他的所作所为影响,而是由历史来塑造了。无论从哪个角度反毛,都可以有理有据,甚至铁证如山。但在历史中这些都是写在沙滩上的,大潮一过全部抹消,只有事业的山峰高高挺立。道德和政治都会烟消云散,再多的鲜血,也只是浪花上的几缕泡沫。而且历史的大潮,会不断冲刷沙滩,让山峰看起来更高,平地更低。因为历史自身会不断强化自己的选择。纠缠历史旧账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历史的潮流并不是从古到今流淌的。而是最高浪峰永远在今天,向着历史倒卷而去。将以往的众多曲曲折折、沟沟坎坎冲刷干净。让我们回看过去仿佛是一条平坦大道,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必然。

在中华民族内部,本有些对毛泽东很有微词的人,看到这个大趋势之后,就不再作徒劳无益之事。另一方面,也不乏正是忧虑和不忿这个趋势,从而变本加厉反毛的。民族只是个认同,国仇家恨大过民族感情的是常见的。但反毛言行,是有害民族凝聚力的。必定在希望民族团结的人群中不得人心,另一方面在希望民族分裂的阵营里就会受到欢迎。要看主流是在哪一边。历史并无道理可讲,只是个不断混同和妥协的过程。

说现在崇拜和赞扬毛的人越来越多,也可能只是个错觉。多数人未必对毛有多深刻的了解和赞同,只是借此作为一个民族象征来增强相互的认同感。但大众对喋喋不休执着于反毛的人肯定是越来越厌倦了。如果中华民族主流如此,那些绝不肯放弃反毛努力的人,与民族主体的认同感就会越来越少,从而被边缘化。民族靠认同感维系。所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民族就是一种感情。如果一再伤害民族主体的感情,相当于在挑衅这个民族。如果是内部人,一定会被视为破坏分子。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也许可以搞出“两个中国”来,但不可能出现两个“中华民族”。如果一定要坚持反毛,下一步只能反华,不共戴天。

永远不要忘了:民族是争夺资源的斗争集团。民族凝聚力越大,战斗力越强,在争夺中越有利。所以,相互竞争的集团,都希望削弱对方的凝聚力。而最阴险的方法,就是抹黑和诋毁对方的民族英雄和领袖人物。而这种工作,很大程度上要靠内部代理人来配合。那些在中华民族中不认可民族英雄而被边缘化人群,会被敌对的民族所青睐,与本民族离心力越来越大,而与它族的共同认可越来越多。所以,一个人如果决定要投奔它族,反毛也是一份很好的“投名状”和“敲门砖”。逆水行舟,想要坚持住所宣称的“反毛不反华”,只能是自欺欺人。痴心不改的人只有三步可走:从反毛到反华;反毛必须反华;通过加入反华阵营来反毛。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性。

南京人不纪念南京人不说话

FarewellDonkey18


我是南京人。遇到南京大屠杀的话题,从来都是沉默的。三十万先辈的冤魂,都在我背上。让我说不出话来。他们时刻住在我心里。我可以为他们说话,但是,冤死的先辈们,已没有什么话还需要对这个世界说。

我已经是埋在万人坑近百年,身首分离的尸骨。我不知道什么数字。被杀时,我掉的是头颅,洒的是热血。这就是我的全部。现在,这些都没了,为了精确数字,要我们站起来向你报数吗?否则我们死得不对数,就耽误了科学精神了?抱歉,可我们站不起来了。

我们也没有名字。若说没有名字,连被杀都不配。尽可以下地去告诉那些杀人魔鬼。那些肆意屠杀的日本鬼子,那些在报纸上得意洋洋的百人斩们,他们杀人前问名字吗?报纸的记者,记录了吗?居然说日方严谨,要以杀人方的记录为准来校正。看来还是我们死得方式不对。当初应该先填好姓名表格,再将脖子伸给鬼子砍,就能让严谨者们心满意足了。

我们死了,不再要什么正义。魔鬼们在首都肆意狂欢了四十多天,正义从来未冒过头。今后就不再需要它了。今天的正义,对死了百年的人有什么意义?当我还有血有肉的时候,没见到正义;死了之后变成数字,却还要负责。不将正义给活人,却对数字大讲正义,这是魔鬼的正义。这是杀人者及其后代的又一场狂欢。

杀人不偿命,奢谈什么正义。经历两个月的修罗场,南京人不相信正义。南京城里挤满了各种人,但不管你是南京人还是外地人,不管男女老幼,都会被无理由的杀害。原因只有一个,你是一个中国人。城里还有另一种人类,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他们因为不是中国人,所以不会被杀,能庇护和组织收尸。杀人魔鬼虽然不是人类,却辨别清楚不杀混。他们很严谨,所以不会杀错,只能是被杀错。我们不要什么天皇负责,他有几只狗眼,几根狗牙,几个子女,够偿几条命?南京人只要一眼还一眼,一牙还一牙。不要什么数字正义。三十万!

魔鬼们对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不停地举刀砍劈,是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武功。是他们的娱乐和本性。是魔鬼国与魔鬼族的举国狂欢节。杀人多者可以上报纸,成民族英雄,接收全日本的欢呼和崇拜。我们和谁讲正义?我们要谁负责?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对南京人还有意义吗?对那些魔鬼,还要找证据核数字。而这些证据和数字,却成了杀人者们玩弄的狡辩工具,仿佛他们当初杀的不是活人,而是些数字。我们的妻儿老小被杀辱奸淫,他们的妻儿老小却在日本活命。南京被杀了几十万,全国死难几千万。你审核半天枪毙几个鬼子。这不是什么正义,这是在演戏。是对兽族的包庇,是对兽行的奖励。

数以万计的妇女被强奸,是留下几个日杂孽种。你奶奶心肠软将你抚养大。现在这些日杂孙们在干什么?有的说自己奶奶当年是自愿的;有的说自己奶奶死多了,有的说自己奶奶死少了,总是坏了数据的严谨。是的,奶奶死错了。如果能改正,最想做的就是该将孽种一生下来就扔到粪坑中。只是你奶奶已经死了,不能再做什么,去帮你去修正数字了。你们尽管说吧,不把数字精确到个位,不足以显耀你杂爷的丰功伟绩是吧。真正的南京子孙,你们不要说话,什么都不要说。

不要纪念。我们死得不光彩,死得屈辱,死得不值。不要去寻求什么正义公道。我们这几十万人白白死了,唯一的价值,就是教育子孙看清,哪些是长着像却不是人类,世界上并没有正义。真正的南京子孙,不要说什么。对别人来说,我们只是可以玩弄的数字。你们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只要记住,中日两国要世世代代下去,虽百世可也。

南京的子孙,不用纪念。时机不到的时候,不要说话。时机到了,也不用多说,做该做的事。你们若有机会,一定要给魔鬼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严谨,将数字核实到个位;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科学,将鬼名刻满长墙;给他们一个机会,满世界去寻求公平正义。

南京不纪念,不说话。

逻辑科学中国人及汉语成语(一)缘木求鱼

FarewellDonkey18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东风吹,战鼓擂,谈起逻辑谁怕谁。我离开茶轩日久,本觉得水土不服。看到这句立刻就服了:中国传统上形式逻辑不发达(或完全缺失),导致没有产生现代科学。酷!决定支持这一方。理由么,这个说法最坚决、最极端、最革命。从而辩护的挑战性最大。说到游戏,从来不选对的,只买最贵的。图的就是个刺激么。

好像没人有空定义一下什么是逻辑。也合理,既然说古,逻辑无非指古希腊那套,还能让现代人追捧的也只有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了,不言自明。逻辑与文法及修辞并称古典三艺,君子六艺的一半。习得此三艺术在身,腹有诗书气自华,口占逻辑天语花。自是人上人不消说。只是如何能跨越两千年,与现代科学牵上红线呢?若这三艺中真有一二能催产,最该由古希腊城邦产生现代科学啊。要不然是全盘接收的阿拉伯人。怎么也轮不到昂撒高卢汪达尔这帮当年蛮族的后裔。真个乱点鸳鸯谱。别说,月老可不仅在茶轩,满世界都有。还有说出来吓你一跟头的大网红,现象学派开山老祖胡塞尔胡圣人!于是翻开他自认最重要的著作,《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开始念:

一种新意义上的科学首先产生于柏拉图所奠定的逻辑学中,该逻辑学探讨着“真正”的知识和 真正的科学本质要求并因此发现了规范,一种有意识朝向彻底规范正确性的科学,一种有意识地证明其方法和理论正确性的科学,得以建立。

吁――逻辑学家就是严谨,一句话读得差点接不上气来。然后翻一页:

柏拉图辩证法事实上有助于创造严格意义上的科学,此科学由逻辑科学观念有意识地加以支持,并尽可能地努力实现此观念,于是出现了严格数学和自然科学,它们在较高阶段的继续发展就形成为我们的近代科学。

似乎充分足够了。我方的观点得到了完全彻底的支持,完胜!又担心伟大的哲学家不应该是这么容易懂的。严谨些多读点。读到了导言最后,胡圣宣称:

因此只有一种在现象学意义上完成先验阐明和证明的科学,才能够是最终的科学,只有一种由先验现象学阐明的世界才能够是可最终理解的世界,只有一种先验逻辑学才能够是一种最终的科学理论,一种一切科学之最终的、最普遍的原则理论和规范理论。   

等等,俺这儿有点犯迷糊。。。他老人家是在说柏拉图的逻辑学其实是创造了――逻辑学?只有先验逻辑学才是“真正的科学”?说好的现代科学呢?

近代科学放弃了那种真正的科学的理想,此理想自柏拉图以来曾积极活跃于科学内,并在实践中放弃了科学自身责任的彻底性。。。读至此,一口老血喷在书上。。。科学家尽是败家子,崽卖爷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可恨这胡老头最后还补一刀:

我们就必须说:现代科学所欠缺的正是真正的逻辑学,这种逻辑学包括这在最广义上而仍然是原则上同一的意义上的“科学理论”之一切问题和学科,这种逻辑学作为先验逻辑学以一种认知之最深自认知照亮科学之路。。。

更可恨的是为了推销他的先验逻辑,他不惜又抹黑形式逻辑:

历史上的逻辑学的根本缺点,特别是近代逻辑学的根本缺点:逻辑学不足以按任何方式负担这样的伟大任务:将科学创造为真正的一般性的科学。。。

再也念不下去了!这不基本上将逻辑与现代科学一刀两断了!现代不如近代,近代不如古代。。。现代科学太黑了,柏拉图的逻辑之烛,两千年都照不透亮。让人郁闷。对了,那个我方同仁,似乎革命尚未成功。。。虽然胡圣人开始坚定地支持,但逻辑链很快又被他自己搅乱了。暂时不宜宣称大获全胜。

不过兄弟我也算尽力了,这已是我能找到的最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权威之论。要怪就怪这个刻板古怪的老头吧。这本书写作与1930,其作者活到二次世界大战。真的不能算是古人。当是时,飞机上天,潜艇入海,距原子弹爆炸不过数年。正是自然科学如日中天之际。淫威之下,其它学科,有些在名称后小心翼翼地缀上科学二字,以假虎威。罗素维特根斯坦之流,干脆彻底撇清了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唯有胡圣坚定不移于柏拉图开创的一贯学术道统,坚持一切知识都是科学,而形而上学更是科学的科学。算得上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

郁郁乎文哉,吾从古希腊。继绝学,举废圣,兴逻辑,贬科学。累累若丧家之犬。此圣人神似彼圣人。奉形而上学之独生女逻辑为心上人,骑柏氏马持亚氏矛,义无反顾地冲向科学大风车。凡我中华文化中人,对此背影,岂又能不心有戚戚焉。

胡圣既想创新,又要回到古代;既推崇柏拉图,又贬低形式逻辑;既藐视近代科学,又坚称形而上学是真正的科学;既要追求真理,又要形式化去掉意义。。。他这算不算是李代桃僵、镜花水月、掩耳盗铃、刻舟求剑、南辕北辙。。。我们找他帮这个忙,算不算缘木求鱼?怎么宕机似地往外蹦成语呢?没办法,既持这个辩方立场,我就不能说中国有逻辑。三艺中只剩文法修辞。好在中国古代其它没有,成语造了一堆。总得说点啥。。。


你来问我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

FarewellDonkey18


不是AI,我也不知道。为人父问了ChatGPT,却不满意答案。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我的AI DH-V2.5。V2.5表示数据库更新到两千五百年前。DH-V2.5告诉我四条原则: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什么意思?古人说话就这么十三不靠。估计言者自己也搞不清,自己肯定做不到。所以他一辈子连块豆腐干文章也没写过。但既姑妄言之,且姑妄解释之。

毋意,可能在说文章不需有意义。或者说写文章不能主题先行。更不能沾什么“文以载道”的边。文章要写得好看才有人读,没人读载道道也不灵。文章漂亮了,自有读者发掘出这有一道那有一道,道道多似斑马。。。那是因为斑马漂亮。老太太的皱纹比斑马道道还多呢,可你宁愿看那连一道都没有的小姑娘吹弹可破的脸。颜值即真理。道可道毋意道。

毋必则简单,没有什么词必用、句子必写、观念必须表达。任何有害文章美观的东西,必须删掉。文章可以有长短,但不能臃肿。不要舍不得,你以为在割心头肉,其实在读者眼里那些都是废话。管你精肉肥肉,堆在腰上都是赘肉。至于这样下来,你原来准备骂张三的文章变成夸李四的了,这就对了。说明不是偶然,是天成之!

毋固,就是要不落俗套。像八股文大学论文那样的固定模式固然是美文的大敌,但哪怕你再喜欢那个作家的文风,不要去模仿。更不要套范文写作。自由地写,意犹未尽多写几句,稍不满意全部删掉。。。不要追求什么风格,风格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你固步自封。毋固毋固,固所愿耳。。。

毋我这条最重要。就是说,作者为文,一定不能总想着我要写什么,我要告诉读者什么。写作从来都是以读者为主的互动过程。作者从来都不是什么救世主,但读者个个都是上帝。以为自己写啥读者就会信啥或读者就按啥去理解那是自信傻了。这一点,别说凡人做不到,教主圣人们也做不到。就算上帝亲自来发帖子,也一定会被歪楼直歪到巴别塔倒掉。。。至于有人怀着教训读者的心态作文,结果不外是自己成为那唯一的读者。从而达到了自己教育自己的目的,还能一个人吭哧吭哧往上顶自己的帖子。。。

有人怀疑这样写出来的,还有核心内容吗?我又问了V2.5。又回答了四句话: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啥意思,古人说话就是云里雾里的。其实就是说,文学是门艺术,艺术就是形式,内容尽在形式中。质胜文,你也许可以狠狠地感动少数人;文胜质,你可以淡淡地感动许多人。二者不可得兼,君子就是个Tradeoff。

你是准备写出来就很快得到许多赞,还是苦苦地等待那尚未出现的知音。。。这是个问题,还是个只能问自己无法问ChatGTP的问题。类似的问题,目前还发现了另一个:驴十八倔不倔?

很抱歉,我不能理解您的询问。请提出更具体的问题。

魅影祖魂(十三)

禹迹何茫茫(下)

FarewellDonkey18

找祖宗这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打蛇随棍,见缝插针。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当然,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和技巧。

设想有这么一个苏州人,在太湖之畔熟读圣经,又将《哈姆莱特》背个瓜烂。然后鲜衣怒马,峨冠革履斯蒂克。游历欧洲。在维也纳跳华尔兹将所有公伯子男都比下去。到英格兰又满嘴地道伦敦腔,一开口必引几句袜子滑丝的十四行诗。。。伊丽莎白会不会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失散几百年的好兄弟!怕是没戏。因为女王正想揍你呢,搞成了亲戚不好下手。。。

可两千五百年前,苏州人季札却如此成功了。吴王室将泰伯奔吴(虞)的故事新编一通。然后小王子出柜,去中国巡演。成功地让诸侯们相信了吴国是周初出奔的泰伯之后,该算周室嫡系。其实他运气好。因为当时周系诸侯们正想揍楚国一顿,可自己有点喘,吴国愿意出头帮忙打架。尽管楚国是屡教不改的厥贡包茅不入,毕竟自认高阳为祖多年,已算是半华夏。如果吴国这个蛮夷揍楚国,诸夏们该是抗议呢谴责呢还是严重谴责呢?没办法,紧急通过了当兵就办绿卡给国籍的新法案。吴国成功加入华夏。

苏州的泰伯庙(左)和禹王庙,两千多年下来,旗鼓相当。反正后来他们都混成一家了。。。

吴也是下了本钱的。首先他们将泰伯到寿梦的谱系补全了。虽说开头三个周式名字后,画风突变,都成阿桂阿毛啥的。毕竟十九世一个没少。再说,培养个文化间谍容易吗。你看他,风度翩翩,高深莫测。演技炉火纯青。连首席评委孔丘都当场被圈成粉丝。可见苏州人之善于读书学习,做事狡黠算计,是自古以来的。这和“淳淳君子”的中原诸夏毕竟尿不到一个壶里。吴人本性一暴露,诸夏倍感头疼。本来给你公民身份是让你投票(给我)的,现在你居然想做总统,也不看看自己是在哪儿出生的?

吴国需要被敲打敲打。勾践像个很励志的打手。诸位,《越绝书》在史书中,有趣程度不在《三国志》之下。其中说到孔子带着古琴,与弟子们一路弦歌到琅琊见勾践。勾践被犀甲,持长矛,列队出迎,大跳哈卡舞。致欢迎辞:我们越人头脑简单性情粗直,您千万别给我们整啥复杂的。噎得孔圣人一句话说不出来。。。剧情上虽然有些穿越,但意思大差不差。与吴人的弯弯绕不同,越人做事勇往直前。勾践:打吴国我喜欢。不过,回首一指老家山上的一个光光的石坑:这就是“禹穴”,对吧!诸夏:尼玛。。。勾践:我是个粗人,有屁快放。若是,大家都好说,我请你们看戏《西施浣纱》。倘若不是,换节目单,请看《越女亮剑》。

子從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治禮往奏。句踐乃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下 (《越绝书 外傳記地傳第十》)。懵了!一言不合,拜拜了您呢。。。

诸夏心中苦,没法说。认祖归宗本是件喜事。可辈分能不能不要太夸大?一回来就要做你大爷。好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以内皆是兄弟(拉一个打一个),已是基本国策。既收了吴,不多个越。只是,你能把首尾做干净点,好歹把那个茅山苗山的,改成“会稽”行不。。。

会稽禹陵-旬阳禹穴-北川禹穴沟。浙江陕西四川,全国禹穴何止九十九。。。

越人做事毛糙。勾践自称大禹的孙子,爷爷叫夫镡。爷爷的爷爷呢?“越王夫镡以上至无余,久远,世不可纪也。”再一千年前,铁证如山先祖就是夏朝君主少康庶子无余。无余被封到会稽是为大禹守墓来的。这不就齐了。人家吴国好歹脑筋转转十几个名字都有了!勾践:我真的不记得了。。。关于越人认禹为祖这事,散发着文种范蠡两个阴谋家的味道。目的是要压过吴国认的泰伯一头。越人本无文字,我怀疑勾践本人也不识字。哪怕王室贵族,也只能记住三代的名字。不识字听上去没文化,唯独于择祖是件好事。一张白纸,正好描画。勾践表示毫无压力,要认就认他个最大的。。。

1965年在湖北出土的“勾践剑”。据郭沫若钦定,鸟文为“越王勾践,自作用剑”。我是一个字都认不出,没文化!且去问问勾践,他自己认识几个?

当然,勾践同意不代表别人就全无意见。《越绝书 外传记地传第十》载:“故禹宗庙,在小城南门外大城內。禹稷在庙西,今南里。”同一篇里又有:“巫里,句踐所徙巫为一里,去县二十五里。其亭祠今为和公群社稷墟。”为了把宗庙改成禹系,他把本地老脑筋的巫咸都赶出城集中居住。禁不住那伙人在外面又搞了自己的一套,国中几十里内出现两套神社,思想混乱是难免的。步子太大了扯着了蛋。勾践虽然成功灭吴,老窝却越呆越不舒服。他执意要迁都到琅琊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连修了一半的陵墓都放弃了,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越的麻烦没有持续多久,亡国了。不过禹葬于会稽山这事儿就“基本”定下来了(说基本因为到二十世纪苏州人顾颉刚和绍兴人周树人还在为此撕逼)。华夏征服者们来了,来得名正言顺。这是先王长眠之地,禹在这里开过全国代表大会,自古以来就是夏土。越人也表示情绪稳定:都是大禹子孙的,别把我们当异形打,一千年前一个灶上吃饭的。。。皆大欢喜。就这样,约距今两千五百年前,大禹卒于于越,葬在会稽。大约距今一千五百年前,大禹生于西羌,长在四川。。。这上下五千年,禹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我知道,如果将禹的故事如此结束,会死的很难看的。许多人会点我的鼻子:九州呢?治水呢?禹贡呢!最重要的事情你都是有意绕开?我年轻时看历史,读到什么垂拱天下治之类,原是不信的。直到我细思了大禹。刘三姐问“什么有脚不走路哟,什么无脚走天下嘞”?我知道我知道,是大禹(错了,答案是大鱼)!大禹所到之处称禹迹,禹迹所至,便是华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大禹走遍了祖国大地。如何走的,却很让后人动了一番脑筋。《尚书·益稷》中禹说:“予乘四载,随山刊木。” 孔传:“所载者四,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

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出土的独木舟,八千到七千年前的。但木板船的最早实物要到汉代了。最早的车出土实物是殷墟车马坑,已是商代晚期。殷人最先服用牛马不奇怪,其近祖就是游牧的部落。至于輴和樏,从来没有见到过出土实物,不知长啥模样的。

其实,我上面一直在说大禹是如何走遍天下的。九州应当是禹划定的,只是不靠在树上做记号。生在石纽,于是西被流沙;葬到会稽,自然东渐于海。他用生死以划。但苏州之外的读书人脑子都读坏塌了。说什么不积跬步无以千里,坚持让禹用脚去量。生生把大禹的腿都跑瘸了。这也有好处,后来的广场舞多了种“禹步”。老百姓其实心中有数,凡是挖过沟渠,真用过耒耜的,都知道治水这事儿,实在不是人能干得了的活计,大禹必须是神仙。开河导水要让黄龙来干。让禹自己动手去挖土石方,除了变成头熊,还能咋办?教条主义害死人,直逼得禹妻离子散,差点一尸两命。走天下,必须骑飞菟神马,一跃就跳过黄河。有在三门峡留下的两个澡盆大马蹄印为证。。。

亘地黄河出,开天此一门。千秋凭大禹,万里下昆仑。入庙重蒿接,临流想象存。无人书壁间,倚马将黄昏。开凿龙门峡,据说是大禹治水的第一项工程。美哉禹功!

黔首们越说越不上路子。读书人看不下去,出来雅训。大禹是个圣人,因他做事为人感天动地,所以神仙都出来帮他。比如,河伯变作条大人鱼,驮着河图进献,治水方得逞。这个河图的复印件我看过,上面几十个核按钮,哪里需要爆破就按一下。。。还有伏羲也送给禹一把一尺二寸的玉简,用来经天纬地。这尺子搞测量是不是小了点?能像如意金箍棒一样用就好了。。。

累啊!要怪就怪前人的坑太深,这可是诸子百家合力挖出来的。始作俑者应是墨家。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胲,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出演一帮苦行僧的代言人,舒服肯定不指望了。儒家本不想参和,要绕过去直接说尧舜。但孔子来看了看,直叹气摇头:绕不过去。这坑再深,咱儒捏着鼻子也必须跳。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什么意思呢?就是反复地说:认了认了。禹祖宗,算你狠,我服了你了。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其它祖神,大都是些衣帽架子。唯有禹,是撸起袖子玩命干的。透过种种神迹,我看到了一个人形禹:父辈宿命、生存危机、威权严逼,三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出了忧郁症。唯有埋头苦干,不去多想。累坏了身体也在所不惜,为了工作全顾不上家庭。虽然有时也忍不住吐槽几句,但事到临头又义无反顾。对家人心存愧疚,因而宠爱子女,又有些怕老婆。劳碌一辈子来不及享受,家产都完整传给子孙。别人都肯定他的成就,但自己回想初心豪情,对究竟算不算成功总有几分迷惘。。。这不活脱脱一个当代典型华夏子孙的素描么!这样的祖宗,我认下毫无压力,可以无缝对接。

台湾夏氏宗亲会回绍兴祭禹

“禹合诸侯于涂山”。。。我曾经在地图上反复比划安徽怀远和河南登封哪个更像涂山所在。读到《越绝书》中这句:“塗山者,禹所取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涂山就在绍兴城边?霎那秒懂,将大禹当作历史来研究,我这是在数典忘祖啊!大禹是祖宗啊,他的基因在我们身上。他的双脚,也长在我们身上。祖宗欲远行,子孙服其劳。华夏子孙所在,便是禹迹所至。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禹何行哉,足迹四海。何为中国,何以华夏?禹迹所至,便是神州!禹何行哉!

海内外成千的禹庙禹祠,数不尽的羽山涂山。皆是子孙心中的一柱一香。每个子孙,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禹;都把自己的理想信念,投射到禹身上。是故,禹聪明自我民聪明;禹勤奋自我民勤奋;禹为公自我民为公。大禹的怀抱永远开放,容得下天下一切愿归之人。自古以来,禹便是九州之桥、融合之路、华夏之门。时间算啥问题,我们都是在几千年间,才陆陆续续地认识禹的。空间也不是距离,无论你的祖先住得离嵩山有多远,也不管你现在住在哪里。只要心中有禹,身边总能发现禹迹,出门遇见九尾狐。看到那只三叶虫在火光中浮现的瞬间,我便知落基山也可以是涂山。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还是得“禹之衣钵”的墨家说得最到位:“为天下厚禹,为禹也。为天下厚爱禹,乃为禹之人爱也。厚禹之加于天下,而厚禹不加于天下。”那些迷迷茫茫、扑朔迷离的,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现实。大禹,不在信不信,而在于认不认。认下大禹,你就和十多亿人是一伙的,十多亿人也认你是一伙。你可以自由地表述你心中的大禹,但记忆的差异毫不妨碍对民族共同象征的认同。大禹是人是神,治水咋地,我都无间然矣。只因心中惦记那片故土,还看得惯那群人,就认了罢。我见大禹多妩媚,料大禹见我亦如是。正如诗经-秦风唱道:

人家都说是咱们大禹好,

你若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聊,

若没有那心思就拉倒。。。

(完)

魅影祖魂(十二)

禹迹何茫茫(中)

FarewellDonkey18

看过来哟这边看过来,你若是我的妹妹招一招的那个手。。。

禹生西羌?沸沸扬扬,搞得司马迁一脸懵逼。此话孔子说过么?他是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夫子难得霸气侧漏。指着后人的鼻子骂:一帮只会无事忧天的家伙,你们的祖宗啥样,我说了算!话又说回来,唯殷先人,有册有典。殷人之后的孔子,有理由小骄傲一下。夏的麻烦就在没文字,连考古也“不足征”。根本就没有文献,所有相关的文献,都是后来造出来的。我们就是能挖出些东东,也对不上号。

三代宗禹,皆因有夏。我们今天说中国,有夏、禹迹、九州等都是同义。说中华民族,又有诸夏,华夏等同义词。所以夏必须有。根据有文字后的商和周对禹独一无二的歌颂,我赞同把夏作为这块土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形式的政权。以后在这块土地上建立的政权,不管人种部族起缘,都要承“夏”这个“统”。既要推翻人的政权,又要继承正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正神” 认下来。据说是带路党伊尹力劝成汤不迁夏社,如此而禹祀不绝。

要我说,禹真的不是一个人。禹可能是很多人。夏部族原来是神权统治的,任何取得部族首领地位的,前提必须是“禹神附身”,而取得首领地位后就可以直接被称作禹,每一代都是“禹”。身上附错了神灵的,比如不巧是鲧,就有可能被杀了。当然,可以猜想曾有过“鲧”灵还是“禹”更灵的两条神线的斗争,从流传下来的神话版本看,大“禹”派胜了。“启”据说是夏朝的第一个国王。或是厌倦了装神弄鬼,不准备再成天忙于要证明自己是神,而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王。装神还是做人,是个纠结痛苦的事情。这种纠结,可以在后世的耶稣身世以及天主教历史中看到比较清楚。

“启”未必用来隐喻从石头中破腹产,可能有世俗政权或国家时代开创者的意思。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全不装,所以他必须还是“禹的儿子”。“人子”这个称谓是不是有点眼熟?启怕是相当于犹太扫罗和大卫王的地位。但未必是他的真名字,以后的太康仲康少康,也不像是真名。仅是那个神权到世俗政权转换过渡的混乱时代拟人称谓。正是因为混乱,期间有人号称“羿”神附体也能轻易复辟篡位。杼可能是第一个夏王的真名,到那个时候,世俗政权才稳固下来。不必要靠神灵附体,仅凭人世间的血统就能继承王位了。从此后只能泛泛地称“天子”,却不能直接称自己是禹或其亲生儿子。禹逐渐向祖神转化。

自禹至桀十七世,有王与无王,用岁四百七十一年。(《太平御览》八十二)一会儿有王,一会儿无王,正是世俗政权建立初期的特征。

夏,一群人,一个部族,一个国家也好,我们都不知道这群人当时说什么语言。好在“夏”是他们的自称名,发音比较可靠。根据语言学家研究,“夏”意思就是大。是个子大还是部族大,指人的成分多些吧?后来加个“华”,美的意思。在远古大和美几乎是同义,所以这也算是个叠词:“大大”?华夏合称,意指人的高大上,若指国家的话,近乎“厉害国”!你瞅啥瞅?不服?四千年的历史会淡淡地告诉你,万邦来朝,四海咸服!就因为大禹大大大大地大!

“夏国”所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体在嵩山附近,豫西晋南一带。这个地方,商在其东,周在西边。夏若不曾在那里,商周之人也都没法“处禹之堵”,更不好意思号称华夏了。鲧的“封号”叫崇伯,崇同嵩。这点也没多大争议。禹和夏族人,该就住在嵩山附近。“羌”这个字在甲骨里挺多。如果“禹生西羌”这个说法自殷商开始,一切就顺理成章。“羌”在商时的意思就是那些在嵩山放羊的“人形动物”。而嵩山在“殷国”之西。正好说明夏在嵩山附近,禹就该生在那里。

号称鲧禹之都的阳城。在登封八方村附近的王城岗发掘出的龙山晚期古城,据说在时间地点规模上最符合“禹避舜子于阳城”这个传说。又说“禹都阳翟”,算给我们添些亮色。翟,雉也。夏,一解五色雉之大者

到了西周,羌这个词突然消失,更别提“西羌”了。原因可能是1.周自己就是羌;2.羌是周的亲家;3.“羌”称呼太负面了,不能用来称自己的盟邦;等等。到了战国,这个字又出来了。可能是周和羌决裂了。周搬到东边了,诸如此类原因。但“羌”的意思还是和殷商时差不多,指国家西边的那些非我族类。现在“国的西边”和以前不一样了!战国时候的“西羌”,到了秦以西的义渠一带。是羌人往更西边逃了吗?这恰是传统上历史学者的看法和陷阱。

其实禹为什么从嵩山一直跑到石纽去出生,秘密全在“西羌”二字。我认同台湾学者王明珂的看法:西羌不是个民族概念,而是个地理概念,还是个不断漂移的地理概念。历史上并没有一个民族自称“羌”,都是华夏对异族的称呼。西羌和北狄东夷南蛮类似,并不针对特定族群,而是泛指住在华夏西边的异族人。西羌就是华夏居住区的西边缘,谁当时正好住在那边,谁就是“西羌”。当然,第一次听说自己就是“西羌”时,也都一脸懵逼。。。

可怜司马迁,为了写禹的那几句话,他没少东奔西跑。曾经到过四川,却并没想到去汶川石纽看看。当是时,所谓“西羌”还在河西走廊边缘。要一直等到魏晋,“西羌”才被推到青藏高原的边缘一带,与今天的概念基本重合。身在长安的太史公,怎么也想不通禹居然生到他西边去了。在夏本纪里他根本不提禹生于何处,实在要说,就偷偷改了一个字:禹兴于西羌(六国年表)!好在从嵩山走到当时的“西羌”还不算太远。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厘定少数民族时,住在川藏交界处的十来万人,听说自己是羌族人时,更是一脸懵圈。这群人起码说四种不同的语言,自认汉人藏人还有其它人的都有。怎么一夜之间。。。但是,听说会有自治地盘,还有官做,马上高高兴兴地认下了羌族。纷纷表示,那些原互相不通的语言,他们居然都能听懂六七成,本来就是一家。

老乡,你什么人啊?尔玛。就是本地人。问民族?我家先祖是湖广过来的,被本地头人招了女婿,肯定算汉人。什么,羌族?没听说过。。。

那些相信禹生在石纽,然后跑到中原去做官的人,是不知道三千里岷江有几十几道弯,还是不知道走下来需要两千年?从豫西晋南到陇西河湟再到河西走廊再到川康,这一路上世世代代多少人群曾顶过羌的名号。殷商时“羌”是不被当作人的,主要用处就是在有事时杀来祭祀。后来不至于这么极端,却依然是极强的“非我族类”标识。任何被汉人冠上此名的人群,都是非常屈辱的。然而,在绝望的境地下,正是“禹生西羌”这一句话,给了多少人回转的一线生机。这些人中一旦读书识字,便“幡然醒悟”,要么祖宗姒姓,要么是禹封的姚姓(虞舜之后)。连“最后一个匈奴人”赫连勃勃,都自称“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无奈,求个居住权,求个民族认同。

当然,这两千年中不是没有明白人,不断考证“石纽”原是河南的一个地名。四川那个只因同名而以讹传讹。这种噪音很不耳顺。说一声“误会”太轻浮,多少恩怨在其中。一代又一代,一步一个血脚印,才把大禹这尊祖神,一直请到了今天所在。“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夷夏之分,可不仅是衣服颜色不同。双方你死我活,为了土地资源,为了生存空间,相爱相杀了几千年。无奈在这片土地上,华夏就是正统,华夏就是生产力,华夏就是普世价值。。。华夏的疆域不断扩大,从嵩山脚下的小邦国,到东渐于海,西被流沙。其间多少泪,浇灌出重华。

上世纪初的汶川绵虒旧城文庙。我们耕读世家,学一样的圣贤书,不能是蛮夷。

除了华夏主体的扩张外,自主加入的民族不计其数。“执玉帛者万国”当时肯定凑不齐,但几千年下来可以有。大禹成了旗帜,最大的凝聚力所在。这些新加入的民族人群,皈依在大禹脚下。他们学定居种田,穿华夏衣冠,通过读四书五经谋求进入主流。有一件事必须做:修定族谱,重构家族记忆。将原祖先忘记,改溯到禹。各色神庙都改成大禹庙。据王明珂先生对近代羌人的考察,这个过程在局部可能是逐步推进的。他发现有“一村骂一村,一截骂一截”的现象。就是住在民族边界的人群,都标榜自己是真正的汉族血统,而骂住在西边或山里的人是蛮夷。住在西边村寨的再骂更西边的。通过将别人骂成野人,以强化自己是汉人。华夏边缘就这样不断向西推进。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三千年以上。原本在羌地的游牧(或半游牧)部落秦,通过再造了自己的祖先,攀附成了华夏一枝。但自己心中没底,诸夏也不真心承认。所以秦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奴隶叫做“无戈爰剑”的,逃亡了。带着羌人跑到西边(河湟)过日子去了。这个故事意义在于,告诉东边的诸侯国们:夷狄都在更西边,所以我秦国铁定在华夏之内。和近代边民一截骂一截是一个套路。正是因为华夏边界的不确定性,每个群体都努力把边界往外推,才能保证自己被承认而不遭怀疑。据说正是唐宋一些四川的知识分子,“考证”和传播了汶川的石纽就是禹出生地的说法,驱动恐怕还是为了自己的身份安全着想。

北川是现有的唯一羌族自治县。北川和汶川为了争大禹故里几多打起来嚄。汶川靠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北川依仗传说文物景点丰富多彩。。。

不管凭什么,我们因为一个共同的大禹,成了一家人。今天,最坚定忠诚,认认真真地祭祀大禹的,还是这一群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象耕鸟耘,或有其事。。。

(中)

魅影祖魂 (十一)

禹迹何茫茫(上)

FarewellDonkey18

我说年轻的时候,当是很久以前。跟着那个超耐走的老头教授,在烈日下翻山越岭。来到一片岩壁,见到一近人脸大的三叶虫。老教授义愤填膺:三亿年前的化石!全国多少专家学者特地来看过,公认是原地保存最完好的一个。现在采石场正在逼近,用不了多久就全毁了!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人类的白发在黑色的虫须前飘动得,特轻浮。。。

漠然地看着,又热又渴,到庙门一游的感觉。您觉得这大虫子漂亮,为么不把它切割下来,放在标本室或镶嵌在系里走廊上?那里往来无游客不定能启发出点学术。还省得我们多绕十几里就为瞄上一眼。这地层这么厚,分布这么广,肯定有数不清的虫虫蛰伏其间。这一只只不过正好漏出头来,算它智商高么?三亿年很久吗?在场的谁说得清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三十年。。。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自己也老了。坐在沙发,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发呆。这只三叶虫竟然在火光中浮现。哦,厥后厥臣的,我们都克艰过来了!时间和空间,两个让人类绝望的概念。它们的总体,被称为宇宙。切割成小碎片,是不是就是历史了呢?至少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历史,是这样的。横坐标是时间,纵坐标是空间,人类以为值得记录的诸事件,散落其间。不过这历史却远视不见,近视失真。如何看得最清楚,取决于各人眼球的焦距。

当越来越接近总体时,时空的特性就模糊起来,全然不再是我们经验到的模样。时间不再指向过去未来,空间也不区分上下左右。它们,会是一种无从分割的混沌。而历史,也许只是某短寿的物种对永生的渴望,对毁灭的恐惧,在文字上作的一番挣扎而已。人类以为可以将存在分装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作传世珍宝。可每当后世打开盒子时,总发现其中并无什么“存在”。别人如数家珍的“历史”,我却上下翻找不得其要?难道是因为,在我的心底里,总趴着一只三叶虫?

上下五千年?虫一脸不屑:还不够二氧化硅填满我的一根触须的。神么,更无聊了,总是和人类的早期纠缠不清。我后来见过诸多的神,他们或者比人类大几天,或早若干万年。无一例外,都不够给那只虫作孙子的。人类祖先还能和神摔跤扭个大腿的,与虫确是望尘莫及高攀不上的。阿Q说: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为什么决不肯做畜生的,却要以做虫为傲呢?也许因为阿Q是个绍兴人。等等,明明连姓氏郡望都不清楚,阿Q是根本没有过的人。是的。其实世上本没有历史,但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这个人!

《說文》:「禹,蟲也。从厹,象形。????,古文禹。」  顾颉刚:“至于禹从何来?……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種動物,当时铸鼎像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 《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禹,是一条虫?还是说得多了,就有了的人?禹作了短暂的国王,但我以为他的主要职业,却是做祖宗。重申一下,“祖宗”只是个文化概念,与生物学并没有关系。所以人的祖宗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和动物,还可以是大树或石头。文化上,祖宗就是最原始的“事儿妈”,一切事情,从她说起。“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诗?商颂?长发》。“奄有下土,禹之绪缵” 《诗?鲁颂?閟宫》。商周之八卦,都由禹起头。也许正是因为凡事都先说个禹字,太闷骚了。所以大家一起又造出些尧舜来,这天才能够继续聊下去。

迄今最早的纪录,就这一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听起来很像:“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似乎是位创世神。可据《山海经》说:“帝乃命禹卒布土定九州”。如此禹还是有神上级的。皇天后土,帝是皇天,禹算后土。不知神马时候,禹又多出来一位父亲,鲧。鲧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一条鱼,确乎是个神。被杀缘是做了一件典型神经事,从天帝处盗来“息壤”,为人类造地。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神灵。“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听起来有点乱,我们对那遥远的年代,总不如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人了解得多吧?可就算他们,也是一肚子的不明白,直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摘自《天问》)

上面几句据说是屈原写的,不是也时代相隔不太远。故事大概是:鲧听了猫头鹰和乌龟的话,将天帝的息壤偷了,放到洪水茫茫的下界造地。“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前后就拿了块泥巴,还是去做好事的,竟然被杀。冤枉大了。鲧是不会甘心白死的,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他挺着。“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归藏?启筮》)。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要我说这天帝,也够无聊的。杀都杀三年了,还不放心要派神去拿宝刀再划一下。一划不要紧,诈尸化龙,跳起来一头扎进羽渊不见了。从他的肚子里飞出来一个小蛟,禹诞生了!这一刀真心精绝,差点咱祖宗就被憋死了。可称史上第一“神补刀”。那,这个小蛟龙禹,有没有杀进天庭,夺了鸟位,为父报仇呢?没有,作为神孙子乖乖地归队。好玩的是,天帝又将息壤授给他,派去下界布土治水了。神思维人虽不懂,仍有可借鉴处:完全一样的事,是个人行为还是组织的命令,后果严重不一样。

对于禹的出生方式,我颇有意见。与后来被编列成同为舜臣的另外两位祖神契和稷,差别忒大了点。商祖的出生:“契母简狄者,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坠之,五色甚好,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周祖稷为:“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有母无父,才是神的标准出身,一直到耶稣都是主流。但像禹这样有父无母的,甚少见。我能想到的唯有雅典娜,可那是位女神。性别对神也许不重要,根据夏后氏这个称呼把鲧禹启都猜成女的也是有的。有鲧作普罗米修斯,禹作雅典娜,人类身体和灵魂就都有了保障。不烦再召唤女娲出来劳作。。。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是从我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力,而反对母亲的权力。

其实千百年来,有意见的显然不只我一个。故帝王纪云:“父鲧妻脩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其文甚雅训,可手段颇恶劣。Copy-paste直接用剪切。司马迁都没敢实录,不理会也罢。剖一刀倒是有定数的。考虑到禹的儿子启,也是石头破开生出来的,他们家族习惯性剖腹产是可能有的。除此之外,对禹是怎么出生的,我再也没啥补充的了。

《帝王纪世》后面接着说:“意感而生禹於石紐。名文命,字高密,長於西羌,西夷人也。”这个就惊诧莫名了。关系到我们后代子子孙孙的郡望籍贯问题。我们到底算是原住民还是移民、流民、难民?有没有遗产权等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不可不察。

好在禹是他爹死后三年才生的。鲧被杀躺在羽郊三年没动弹,直到被补刀。羽郊在哪里,禹就该出生在哪里。羽郊就是羽山边上,羽山该就是委羽之山。《淮南子?地形篇》高诱注:“委羽之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黑黢黢的,是个杀神的好地方。这明摆已经进了北极圈了。且慢,《汉书地理志》又曰:羽山在祝其县东南。祝其是赣榆县的旧名。实际上这座山在今天的江苏东海县境内。好吧,就算是委羽之山是神间,羽山在人间。但一北一东不好处置。如今地面上的羽山,从山东江苏到浙江,有一大串,个个都声称是禹出生的地方。共同之处就是距东海边不远。八竿子也打不着今天的汶川石纽。怎么生着生着,就到了四川,又长于西羌?石纽当时开着月子中心吗?好像也没说过鲧尸有万里长。。。

(上)

魅影祖魂(十)

炎帝的余晖 (下)

FarewellDonkey18

炎帝战败后,选择了投降。自己率领核心部落让出了黄河流域中游的黄土高原,退到南阳盆地重新建立家园,中心应该在后来的陈地。原来散居中原地区的炎帝族人,群龙无首,彻底分化。一部分还能保留自己居住地的,服从黄帝这位新霸主,代表就是后来称为四岳的诸部族,被允许出席酋长联席会议。一部分选择继续抵抗,参加了蚩尤的九黎集团和黄帝的战争,再次战败,退守江淮,共同形成了三苗集团。那些被抢了土地的,有些逃进当地的山里,以牧羊为生;有些则向西撤退,寻找土地继续农耕,这一支形成了羌戎集团。

炎黄的融合,是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不是三战就结束了的, 也不是一代人的战争。整个“五帝”时期,领袖的首要政绩就是和“三苗”的战争。理由都是“幼苗弗率”、“暋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苗民逆命”等。直说就是“不服管”。帝颛顼时,黄帝族的霸权很受三苗的挑战。《淮南子·天文训》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直打得天崩地裂。到帝喾时,战争继续。《史记·楚世家》里说:“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因讨伐不力,帝喾将首席大巫师兼大元帅都问责斩了。可见政治上的正确性所在。

《尚书·尧典》 中尧的最大功德是:“流共工于幽州,放允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继续将炎帝的势力往中原以外驱赶。《吕氏春秋·恃君览》:“尧战于丹水之浦”。记载尧将一个三苗部落打败驱逐出丹水,然后将这片汉水流域的土地封给了自己的儿子朱,所以后来称为“丹朱”。

《山海经·大荒南经》:“赤水出昆仑。。。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郭濮注:“昔尧以天下为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一日三毛国。”所以舜深恨三苗,在位期间严令禹攻打。禹为了能进入黄帝集团的核心部,于是向昔日合作治水的亲戚们举起屠刀。当然,如果禹不出力,估计是和重黎一样的下场。先后多年,战争规模空前,最长的一次据说持续了七十多天。三苗在江淮之间都无法立足,渡江南逃。这样,在三苗中的炎帝遗属,时隔两千年后,再次回到了长江以南,完成了宿命的轮回。而那些没有逃过长江的三苗,被尧舜迁到了西北(分北三苗),也逐步并入了羌戎。

穿在身上的历史:传说苗族妇女,为记住南迁的历程,离开黄河时在自己左手袖子缝上一条黄线;渡过长江时在右袖上子上绣上一根蓝线;渡过洞庭湖时在胸口上绣一个湖泊形状的图案……每翻过一座山、渡过一条江河她都在自己的衣服某个部位缝下一个记号。最后,到了武陵山区定居时,按照她们所记的符号,用各种不同颜色的线重新绣制一套精美的女装送女儿出嫁。这种民俗传袭至今。黔东南凯里、施秉、黄平、台江等地的苗族妇女在每件花衣的披肩上、裙沿边都绣有两道彩色镶边横线,象征黄河与长江。

苗族传说中这样回忆:“格蚩尤老、格炎尤老来筑城,城池转了九道弯才围周,城内九条街相连;城墙用石头垒.城门用石条砌.城门像一只狮子,门楼上设有蚩尤老的位置,武城、犁城里外亮晶晶。格炎尤老、格蚩尤老.把城里城外的好形象,绣制成一张张好背牌.让老人看了个个想,让小孩子看了人人念。”因为有反叛的炎帝族合并进九黎,所以苗族人将“格蚩尤老(蚩尤)和格炎尤老(炎帝)”共同奉为祖神。传说中也叙述了战败和逃亡的经历。特别说到格炎尤老被敌人用弓箭射死,苗人群龙无首,才一败涂地。但却不提格蚩尤老的死亡,是否出于族人对炎帝选择投降的怨恨呢?

“三条母江裙”和“七条江裙”,系为记录其祖先迁徙经过的黄河、长江和嘉陵江。至于“七条江裙”,民间说是为纪念苗族迁徙途中跋涉过的七条仅次于黄河、长江的河流。苗族古歌谣唱道:“我们离开了浑水,我们告别了家乡;天天在奔跑,日日在游荡,哪里才能生存啊?哪里是落脚的地方?让我们摘下路边的野花,插在姑娘的头上;让我们割下树浆,染在阿嫂的衣上;让我们把涉过的江河,画在阿妈的裙上。不要忘记这里有过我们的胎盘,时刻记住祖先用汗水浇过的地方。

华夏的历史,后来提到这场战争有很多奇怪的说法。《韩非子•五蠹》中说:“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淮南子•缪祢训》也曰:“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修教服人,跳舞服人?跳一跳舞,就让一个世代种水稻为生的民族,放弃家国田园,流落到寒冷干旱的西北或西南大山之中?即使隐晦到这样,后世儒家还不能满足。继续发挥:正因为禹在舞蹈中亮了兵器,道德低下,大家对他都很鄙视,所以一齐称颂舜的仁德。什么是“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法家、道家和儒家,对祖先的作为,都需要粉饰的。只是由于理论不同而走得有远有近而已。

住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华夏有文字,三苗没有文字,历史当然由华夏子孙们来写。但苗人有自己的坚持。用歌谣、刺绣讲述祖先被黄帝赶出黄河,被尧舜禹赶过长江,又被后来的华夏子孙赶到大西南,流落东南亚的历程。有文字的,没有文字的,却都把历史诉诸于衣裳。华夏若有天堂,天堂不在天上,也不再未来,而在遥远的古代,就是祖先的生活。“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周易•系辞下》)苗族若有历史,历史不在书上,而在衣上。这衣裙上的每一针一线,都扎满了血泪。

但对舜的疑问一直在。黄土高原上的酋邦首领舜,为什么去国三千里,跑到敌人三苗的腹心地区洞庭湖,而葬在那里呢?很多人猜测是舜领导了一次对三苗的远征,结果兵败身死,所以历史讳言。

湖南永州舜陵。《史记·五帝本纪》:“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舜庙迁建于舜源峰下,以舜源峰为陵山,陵庙经明清两个朝代四次修建而规模宏大。

炎帝部落的另一支,向西避让黄帝部落的扩张,成为羌戎。《后汉书·西羌传》中说:“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姜、羌以前是一个字。这里指出了苗和羌是同源。他们奉共同的祖神系列炎帝、蚩尤和共工。羌人原来住在今天河南中西部和陕西南部地区,是被黄帝打败失去中原土地的炎帝部族。一部分直接逃进了嵩山成为牧羊人,但大部分稍稍退到西部依旧农耕。当时黄帝族并不大,得到了地肥水美之处,也就心满意足了。与合作的姜姓部落,如四岳等,和平共处,互相承认。由于年代不久,还承着一份香火情,西羌受到四岳的庇护。而黄帝族的征服战略首先指向东部和南方。在苗人被大规模屠杀时,西羌基本安稳地过了尧舜禹时期。

但到了殷商,羌人的地狱时代降临了。殷商崛起时在东部,与羌人地盘并不接壤。但仿佛生来就有深仇大恨,商人对羌人追杀不已。殷墟的甲骨文中出现许多次“伐羌”、“卯羌”和“改羌”等,是斩首、阉割和殴打的意思。经常派兵到嵩山中去抓捕散居放牧的羌人回来做奴隶和牺牲。商代甲骨卜辞中,人祭卜辞有2000余条,记载“人牲”总数14000余人,其中近8000为“羌”。有一次就杀了两千个羌奴祭祀的记录。对于远在西北的诸羌方国,也是屡屡发动战争。甲骨记录妇好曾一次就率领一万三千正规军远征羌方。妇好本人只活了33岁,有猜测就是死于与羌人的战斗。

为什么殷商要如此对待羌人?除了殷人的势力范围扩大,逐渐与羌人接壤外,有一个传说值得注意,那就是羌人是殷商的敌人—夏的支持者。我们知道,在汉晋间就有“禹兴于西羌”、“禹生石纽”的说法。《太平御览》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伯禹夏后氏,姒姓也,生于石纽……长于西羌,西羌夷(人)也”。这个传说也有些线索。因为禹父(母)“鲧”出来治水,就是与西羌同宗的四岳部极力推荐的,是羌人首领的可能很大。对此尧一度阻挠,舜后来更是找借口把鲧直接杀了。但是黄帝一族是种旱田的,而炎帝部族已经种了几千年水稻,能治水只有炎帝的后代。禹顽强地通过治水,在中原建立了根据地,筑了阳城。并通过与三苗的战争,掌握了军事实力,夺取尧舜系的统治地位。历史上的谱系,禹可是黄帝得嫡玄孙。若建立“夏”的禹真是炎帝族的话,算是炎帝子孙第二次进中原,“华”、“夏”合称确实意味着 “黄”、“炎”合源了。

传说中禹生长的地方。禹生石纽,据说就是今天的北川羌族自治县。

殷商灭亡了夏国,并对于夏背后最大的势力西羌不依不饶地追杀。经过百余年的战争,西羌退出了河南,不断向西。历史上后来的羌人还建立过“后秦”和“西夏”两个政权。但最终,这个集团失败于与黄帝子孙的争斗之中。再次向南撤。大部分古羌人的后裔已转变成藏人,彝族人,纳西族人,摩梭人等。今天用羌族这个称谓的,大约只有三十万人,居住在川西青藏等地。多年的战争和流亡,他们已经厌倦和不愿再多提起往事。羌族也没有文字,更没有自己的书面历史。当一支羌人被追问到祖先时,他们想了半天,说出了“大禹”。连“羌族”这个名字,还是汉族人后来加给他们的。他们自称“尔玛”,意思是本地人。回望这族人五千年的历程,就能理解这个极纯朴的自称,有多浓的安居梦想在其中。

在强敌的逼迫下,羌人一退再退,进入深山,还要靠居住这样的石碉楼保命。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 羌族人一次就失去了十分之一的人口。

我们对待不合作的炎帝子孙的态度,可以从周人对羌人的作为中看出来。周人与羌人关系非常密切。傅斯年《姜原》中说:“姬周当是姜姓的一个支族,或者是更大之族之两支。”传说姬姓周的始祖“弃”的母亲姜嫄是姜部落之女,姬姓周和姜姓羌应是互为婚姻的两大集团。周人的祖先是从羌人那里学会农业的。商人以前根本不加区分羌和周。后来当武丁伐羌,双方僵持三年。周人利用地头蛇的优势,投靠了殷商。不仅做了带路党,还在羌人背后插刀。才改变了战局。每次商杀光了羌人的军队,带着战俘奴隶回东部。周人就得到了最大的战利品,羌人的土地。从此双方结仇,互有攻杀。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姜嫄,也做姜原,周朝先祖后稷的母亲。从我们的文字史上看,姬姓集团娶了无数姜姓妻妾。以至于一度“姜”字成为美女的同义词。墨西哥人曾说,我们与其它殖民者不一样的,是我们都有一个印第安母亲。周人说的是:尽管我们都有一位姜姓母亲,不妨碍我们杀羌人。

然而,到了密谋灭商的时候,周又与姜、羌结成了联盟。请来姜姓部落首领吕尚,尊为“太公望”、“师尚父”。所以在牧野之战时,西戎出的兵力远超过周本身的。作为报答,周朝立国以后,把一些姜姓羌人分封到中原地区,除了封在今山东的齐国,分封在今河南许昌、南阳一带的申、吕、许都是姜姓国。这是炎帝的子孙继鲧禹之后第三次进入中原。这部分姜姓羌人,历西周之世,已基本上与华夏人相融合。

到周和春秋时,把没有融进中原,还留在西部的氐羌诸部统称为西戎,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犬戎,因为正是他们结束了西周王朝。其实原称是畎戎。畎,音“犬”。本来的意思指田间开的水沟。“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畎。。。”。这个称谓揭示了这个部族是善长农业的。

时隔炎帝初进中原已经几千年过去,西戎依然是种田好手。公元前638年,秦国希望得到土地,晋国急需农民帮助开荒。秦穆公与晋惠公就做了一笔交易,将居住在两国交界处的陆浑之戎迁到伊川之地,即黄河之南与伊水交界处。这一次不是强拆,而是“二国诱而徙之伊川”。这算是姜炎后代第四次进入中原了,但浑然不知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到公元前559年,晋国执政的是范宣子。这一年盟国吴国来报告说进攻楚国失败。范宣子很恼火,认为是陆浑戎向楚国通风报信泄露了军事机密。因为陆浑戎和苗蛮出身的楚国原来是同宗。所以他把陆浑戎的首领叫来训斥威胁。双方的对答在历史上很有名:

会于向,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

(驹支)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肴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肴志也,岂敢离逷?令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

——《左传 – 驹支不屈于晋》

在朝堂上,范宣子一着急,连“姓姜的”(姜戎氏)都喊出来了。很不礼貌。平常驹之被称作姜戎子,是姓、族、和爵位的全称。姜戎子完全是文明人,回答无理指责,不卑不亢,文采飞扬。最后还露了一手当年中原最高的文化修养。幸运的是《青蝇》被《诗经》采录了:“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於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但是,文明教养仅仅是用来欺骗弱者的,让他们按强者定的规矩行事。弱者首先要变成强者,自然而然就成了文明人的标准。如果弱者以为学会了文明教养就能成为强者,是本末倒置。误信了这一点,结果就是尸骨无存。公元前525年,晋国灭陆浑,陆浑酋长奔楚,而余众属晋。不久晋国即完全吞灭九州之戎而筑城有其地。《汉书》记载:“后四十四年,楚执蛮氏而尽囚其人。” 陆浑(蛮)戎就这样最后以奴隶的身份融进了华夏。

从后来的关于羌、氐、戎、三苗等记录来看,炎黄之战后,没有屈服于黄帝部族的炎帝部落在人口上占大多数。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当年所谓“天下”,也就是一片河谷加几条山沟的控制范围。众多散居各地的炎帝子孙,几千年一直在和黄帝集团苦苦作战。他们的不屈不挠,赢得我们的尊敬,但也仅仅是一点敬意。尊敬从来不足以让刀矛停下来。我们一直在驱赶他们,抢夺土地。到后来,婚姻和宗亲都不能起作用。夏禹杀三苗;姬周杀西羌;同属苗夷后裔的楚也杀陆浑。爹亲娘亲,都不如土地亲。所有当时没有加入黄帝势力的部族,后来都命运悲惨。他们用血染红了几千年的历史。这段历史,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字迹模糊了。当年炎帝的投降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呢?实际上,投降,只是保住了四岳部的一部分人。不过历史的确证明了一点,打不赢保家卫土的战争,就没有一切。

羌族古歌《出征曲》:“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土地啊,没有了土地我们怎么活啊。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山水啊,没有了山水我们怎么活啊。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子孙吧,没有了子孙我们怎么活啊。为了土地、为了山水、为了子孙,我们又要出征了,此去不知能否回家,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去战争,保佑我们取得胜利吧,所有的神啊。

所有的神啊!炎帝在其中。但他不配是山神,山神没有如此保不住土地的;他也不足是水神,长江黄河都没能护住他的子孙。他只是一位农神。炎帝本人的故事也许不算多。这个战败给族人带来厄运的男人,被他的女儿们怨恨,被他的外孙们嘲笑。自己的儿孙们,更是被虐杀了几千年。但是,即使从不多的流传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我们这位无能的老老外公,是个好人,是个老好人!除了司马迁为了给黄帝打仗硬找理由,弱弱地嘀咕过一句:“炎帝欲侵陵诸侯”外,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说过炎帝的一句坏话。

《淮南子·修务训》:“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多好的一位老爷爷。

我们的祖外公,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不会打仗,却能种田。阪泉之战后,他日复一日地衰老佝偻,只有来到庄稼地中,昏浊的双目才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澈。玉璧琅璜都挂到了黄帝的身上,炎帝依旧还是喜欢他的骨耜石铲。夕阳的余晖洒在田间,炎帝拄着农具伫立在薄熹中,迷醉地看着那正在成熟的粟穗。今年又是好年成,族人应该不再挨饿。要是四个女娃儿还活着的话,应该能在成亲前吃得胖一些,到了夫家更体面风光。。。

狗尾巴草,这就是养大了黄河文明的主要粮食—粟的前身。

太阳收回了最后的光芒下山了,这一去就是五千年。时隔五千年,祖外公的余晖,依然能穿透历史的重重冕旒黼黻,让我们感觉到丝丝暖亮。        

(下)

魅影祖魂(九)

炎帝的余晖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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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农到炎帝,其间应该还有一段路,不过可长可短。在《史记》中,就只是前一片竹简到后一片。在《国语》、《左传》和《礼记》中都有一句同样的话:昔者厉山氏之有天下。。。 这里的厉山氏应该都是指神农。这几部著作,年代和作者都不详,但大致是战国中期以后的流行学术成果。被班氏《汉书》录进正史:“自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有烈山氏王天下,其子曰柱,能殖百谷,死为祠。(颜师古注曰:‘烈山氏炎帝’)故郊祀社稷,所从来尚矣。”注意括号里的注!从班固到颜师古,这一次走了六百年。

其实,神农和炎帝,都是我们后辈子孙发明的用来描述祖先的概念,就没有必要硬辨他们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无论是神农还是炎帝,如果真是人名,肯定无法涵盖那么长久的时间和各异的人群。只能作为一个时代和族群的人格化身。天下一统前,古人可以接受各种“氏”,但天下一统大势所趋,后人必须称个什么“帝”心里才更舒服一些,时代使然尔。

岁月如潮,洗尽了沙滩上的足迹。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指证任何物事一定属于炎帝。但炎帝依然是我们传承链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因为我们还记得“社稷”这个词,正是炎帝一族出了这两位大神。之所以说“江山社稷”,因为这“社”“稷”这两个神位太重要,必须由国家负责祠祀。由老百姓负责的是祭灶,又有传说灶神就是炎帝。有点奇怪,我们黄帝子孙奉的神,却都是炎帝系的呢?

根据著名神话学者丁山一家之言,“共工”的合音可读为“鲧”,“能平九土”的共工之子“句龙”,就是“治水土定九州”的“禹龙”,夏人祭祀“神社”,就是纪念先祖“禹皇”。如此一说,则禹就是后土,成了炎帝的嫡系子孙。祭祀这些神正是第一个正统王朝夏定下来的传统。不过也不必太奇怪,民以食为天。他们都值得后人纪念,因为他们是种田的先驱。

社会组织形式的颠覆,迟早会将“社稷”变成语言化石。而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祭灶”习俗也从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淡去。但炎帝的余晖依然照映着我们,尽管我们未必意识到。也许因为我们还吃五谷,也许,仅仅因为我们还喝着一碗“腊八粥”。

腊祭源自上古,但原始的功用已经模糊,意义演化日趋芜杂。后用来祭祀各种祖先和神灵(包括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祈求丰收和吉祥。据《祀记·郊特牲》记载,腊祭是“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夏代称腊日为“嘉平”,商代为“清祀”,周代为“大蜡”。。。。。。

腊八这一天,我们至今有吃粥的习俗。据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而且后来附会了很多其他传奇,诸如释迦和岳飞等。这个节日的起源则要早得多,原来是炎帝族每年的农业除害祭祀,被夏和周继承和发扬。因而有人说腊八粥其实是“腊八祝”的谐音。很久以前腊八就是个大日子,因为这天有个非常重要的祈祷仪式。祷告些什么呢?《礼记·郊特牲》中记载了《伊耆氏蜡辞》: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

据说周人和古羌人同源,至少是杂居。他们从古羌人那里学习了农业,也学到了这高度形而上的防治自然灾害秘方。其中提到保土、治水、防虫、除草,都是炎帝的老本行。“伊耆氏”初见于周礼这处记载,应该是神农一族在北方的称谓。据宋代罗泌的《路史后纪·炎帝上》:“炎帝神农氏,姓伊耆,名轨……其初国伊,继国耆,故氏伊耆。”伊就在今天的河南洛阳新安县;耆就在今天的山西长治市。这个“伊耆氏”的称呼,就像厉山氏一样,可作为炎帝部族扩展的线索。隐约勾画出一条从湖北到山西的迁徙路径。

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路觅碗粥。就像腊八节的意义随时代变迁,腊八粥的成分也日趋多样化。今天不乏有人加入炼乳玉米等引进食材。但基本的成分是稻米、小米、豆类和干果。大部分是种植粮食。端起这碗粥,感谢一下我们的农神炎帝,是应该的。下面是我百度来的一个腊八粥方子:“大米50克,黄小米50克,粘黄米50克,糯米50克,秫米(粘高粱米)50克,红小豆100克,莲子100克,桂圆100克,花生米100克,栗子100克,小红枣100克。。。”试问六七千年前,谁最有可能吃上这碗粥?



在《山海经·海内经》中:“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 这段话听起来很不合理。在同一片地上,种有豆子、水稻和黍稷,水旱热寒不同作物全混在一起。这些作物既会自生自长,又得一年播种两次。不过,若是把这些粮食都收了,再下河塘采莲子,上山坡摘些红枣,一碗正宗腊八粥的基本材料就凑齐了。而《山海经》把这些都安排在后稷的坟墓周围,显然是试图把农作物的发明权都归于这位神农族大首领了(后来周人也有“后稷”,应该是慕其名而自封的称号)。

农业的起源并不久远,只能在最后一次冰川期后。但我们的祖先,对这个过程的记忆似乎是零。或者,真实的记忆已经被神话所覆盖和替代了。这些神话,就浓缩到了神农氏以及神农氏一族的后土和后稷身上。我们今天的相关知识,都是通过现代考古发掘出来的。

一度流行的说法是农业起源于中东两河流域。但今天我们有超过足够的证据,证明世界各地的农业是独立起源的。即使中国,起源地也是多元,还多得像“满天星斗”(苏秉琦先生语)。东亚地区最早人工栽培的品种,是水稻。英国人一度说中国的水稻种植是从印度经云贵高原传入的。可今天印度发现的最早的种植水稻的遗存,比中国发现的要晚四千年。一万两千年前,当华北和黄河上游地区还处于冰期的余威之下,长江流域的先民们,已经开始尝试栽培水稻了。在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江西万县吊桶环遗址,和浙江金华上山遗址中,都出土了一万年以前的种植水稻稻谷遗存。

玉蟾岩出土的一万年前的人工栽培水稻谷粒。考古界一度对这些出土的年代久远并朽化了的稻粒究竟是人工种植还是野生的争执不休,直到“植硅石”技术的出现和应用。当水稻生长时,水流经植物的脉管,部分硅元素会沉积在脉管中,形成植硅石。这种无机物质比水稻的有机成分更容易保存下来。我们通过在显微镜下观察,可以清楚地辨别人工栽培的水稻与野生品种的脉管形态差别。

一万四千年前至一万年前,还处在旧石器向新石器过渡期。湖南,江西,浙江等地的先人们,开始从采集者向农人的转化。种田需要工具。在众多的发明创造中,有两件一直是炎帝的专利,黄帝没有抢去也不屑去抢。《周易·系辞传》中说:“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和耜,合起来成为后来汉语中农具的统称。在南方,它们一般用木材或动物的骨角制作,轻便利于在水田中使用。耒是明显的刀耕火种的遗留,一般用于在土中挖洞播种。

照片为云南怒江地区独龙族使用的双齿木耒,保留了原始式样,一直用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右边是战国时耒的式样,到汉朝还在两个齿尖上装上铁套。

耜是稍微先进一些的挖土工具。多旱田的北方也有用石制的,后来发展成石铲。河姆渡遗址出土了成百的骨耜。至于犁,则出现得较晚。在良渚遗址出土了四千多年前的石犁。《山海经·大荒南经》:“赤水出昆仑。。。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有人考证说这里“人相随”,指的是一种“偶耕”,一两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扶(未必是犁)的翻土方式。如果是真,则炎帝一族也是较早使用犁耕的。

河姆渡出土的鹿骨耜。“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由采集到农业,生活方式必须改变。以前的食物大部分就放在火上烤熟。如果要煮,就在石头上找个坑,把食物和水放进去,将在火中烧烫的石头加进石坑里,就成了。但以谷物为主后,得天天煮,所以陶器成了必须。在与万县吊桶环邻近的仙人洞遗址,出土了两万年前的陶罐碎片,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器之一。在种植水稻的遗址中,必然都有陶器发现。

左图是江西仙人洞发现的20000年前的陶碗片。右边是湖南玉蟾岩的陶釜复原图。

也许古人会用芭蕉叶或竹筒等煮饭,只是不如陶器容易保存下来。稻子是不能直接吃的,需要先去壳。这也需要工具。在上山遗址发现了石球和石片,经试验,这种原始石磨去稻壳的效率相当高。玉蟾岩遗址还出土了穿了孔的蚌器,这种工具可以用绳子套在大拇指上当镰刀用。早期的水稻成熟后谷粒特别容易脱落。收割时,必须一只手捏住稻穗,另一手用蚌镰割下来。

浙江上山遗址出土的约万年前的原始磨盘和磨球。表面被人工凿上小坑。

到一万年前左右,从种子,种植,收割,加工,烧煮等,全套的基于水稻种植的生产生活方式已经俱全。长江中下游地区已经进入农业社会。他们离开了伊甸园,进入土里刨食的黑暗日子。人类进入农业社会,属自讨苦吃。因为种田的辛苦,劳动强度,要比田园牧歌的采集渔猎生活成倍地增加。而且食物日渐单调,营养不全。考古学家通过遗骨发现,进入农业社会的初期,人类的体质比采集时代要普遍下降。

那么人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呢?有一个既是原因,又是结果的因素:人口。迫于人口增长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采集生活要养活一个人,大约需要几平公里的面积;而农业生活养活一个人,只要十分之一的土地。上一次冰期结束,导致地球上人类数目迅速增长,很多地区已经无法维持采集游猎的生活方式了。

但农业这种生产方式,却进一步加快人口增加的速度。尽管现在生活艰苦,大部分人营养不良,但由于相对稳定的收获,使更多的人能够靠喝一点稀粥熬过寒冷的冬天,一年年长大完成繁殖。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到距今天约七千年前,农业生产日益成熟。在河姆渡曾发现了几米厚的稻谷堆积遗存,推算有几十吨的储量。估计当时的亩产量已达75公斤。人口,从那时起就是个大问题。

我们想象炎帝的部落,或者炎帝先人们,也为此必须改变。他们原先住在相对稳定的小溪小河的谷地中。现已人满为患,必须走出来,到他们原来不敢居住的长江边、平原上寻找新田地。这里每年都受到洪水的威胁,田地家园经常被冲毁,所以他们必须学着治水,筑坝围圩。他们从湖南湖北的山里,来到江汉平原。碰巧,老天帮忙,气候开始持续转暖,原来的中原苦寒之地,也变得温暖湿润。天赐我取,炎帝部落,开始向北迁移,去开辟新的家园。

从长江经汉水,然后进入河南和陕西南部。到距今六千年前时,黄土高原的气温升到冰期后的最高值,比今天的年平均气温要高3摄氏度。整个黄河中游和中上游都能够种植水稻。所以炎帝部落的分布一直到山西南部。但他们肯定不是开始就有这么远的目的地的。我们可以设想他们一开始只是要找到一条合适的河谷,筑坝造田盖房子等。但几代人后,人口增长又超出了这条河谷的能力,于是分出一部分人,再出发去寻找新的田园。就这样,经过一两千年,这批人的子孙已经不断开枝散叶,遍布中原了。他们不再是一个统一的部族,由于相隔久远,互相之间有些已经能够通婚了。

但是水田毕竟是有限的。来到中原,炎帝部族就得学着种旱田。而且从六千年前左右,中原的气温开始回落,很多地方只得改种粟。中原地区很早就开始种粟了。7000至8000年前的裴李岗文化,就是一种以粟农业为基础的新石器文化。以出土精美的石磨盘著称,因为要脱去粟粒的外壳,比水稻的要难。

裴李岗出土的石磨盘和陶器。早期的鼎足很短,不能直接在下面烧火,必须架在灶或火坑上烧。所有新石器陶器中,圈足碗的形状是最早定下来而且至今未变的。我们盛腊八粥的碗,和七千年前古人用的,是一样的。

今天的“养生家”们多推崇小米粥。如果这里的“小米”是指粟的话,是很可以一听得。粟中含蛋白质和脂肪的比例,比稻米要成倍地高。炎帝族来到黄土高原,河边种水稻,坡上种粟子,有了这两样,才真正可称为为农神。粟是无可争议源于的中国本土的人工培育农作物。但根据目前的考古资料,它的种植开始于七八千年前,比种植水稻要晚两三千年。所以,我们推测炎帝的先人们在湖北山谷里时,过的是“饭稻羹鱼”的单调生活。经千里披荆斩棘,跨越了不同的气候带和水土环境,才逐渐开始种植菽、粟、黍、稷等旱地作物。而《山海经》是战国时的作品,其作者是根据当时的农业水平,去想象先祖的生活。这才把“五谷”都安排到了“西南都广之野的后稷墓”边。

让我们回到前面腊八粥的配方,黄小米就是粟,粘黄米应该是黍或稷。这些在中原都有超过七千年的种植历史。豆类(大豆)古称菽,在陕西扶风和山东滕州都发现过四千年前的遗存。1985年在甘肃民乐县东灰山遗址出土过五千年前先民储存的高粱和小麦。所以,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来到中原的炎帝,若想吃腊八粥,材料已经足够。

早期的陶器煮具,釜(罐)和鼎,由于受热和传热不均,都不宜煮饭,大抵用来煮粥。其实用陶鼎煮粥也太慢,还粘底。煮小米粥的神器,用的是另一种:鬲。鬲也是三足,但由于中空的袋足,所以受热面积大而均匀,食物熟得快。在中原鬲较常见,因此日本考古界把古代中国称为“鼎鬲之国”。煮米饭或黄粱要用到甑,它像个陶罐,下面有眼,可以放在鬲上蒸饭。甗则是把甑和鬲结合在一起。甑和甗出现得较晚,可推测我们的祖先要先喝上好几千年的粥,然后才能吃上干饭。

鬲              甑             甗

关于农业的起因,有很多假说。其中一种便是“宴享说”。这一派认为,人类最初开始种庄稼,其实是想多一些口味好的品种,定期大吃一顿纯粹的美食。因为天天吃采集的杂食吃厌烦了!可天天喝粥显然还有不足,所以要继续奋斗吃上干饭。不过,每年丰收之后,我们用一顿干饭把自己撑得腹胀肚圆,一边欲仙欲死地哼哼,一边忆往昔峥嵘岁月。当年啊!每天回到老巢,各人都把采集到的杂七杂八的植物种果拿出来堆在一起,煮上一锅粥分着吃,味道那是酸一口又苦一口的。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十万年。能喝上香甜白米粥,也不过是最近一万年的事。干饭虽好,但我们对粥的感情可是用了万年培养出来的,不是说舍就能舍了的。粥,不但要继续喝,还要神圣化仪式化。有多少深情和记忆,都融入了这碗稠稠的腊八粥?

随着工具日益称心应手,食物的制作开始出花样。2002年,在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发现了一碗4000年前的面条,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条实物。其实这不该被叫做“面条”,因为其主要成分是高粱和粟的混合物。有人质疑说这两种粮食都没有足够的黏度能被做成面条状。但我估计是粟中混入了黍或稷,从而增加了黏度。因为从出土的窖藏看,当时人是把粟和黍混在一起储存的。今天即使资深的考古专家也无法用肉眼把它们区分开来。

一碗4000年前的面条重见天日,颜色鲜黄,与拉面相似。据最新一期《自然》杂志报道,中国考古学家在青海喇家遗址发现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条实物,从而证明了面条起源于中国,而不是意大利或者阿拉伯。

这些古老面条保存完好,长而细,呈黄色,盛在一个倒扣的密封的碗中。这些面条得以幸存,是被埋在3米深的沉积物中,作为一场天灾的见证。地震引发的洪水和泥石流,瞬间掩埋了这个聚落,包括十几个活人。让我们今天,徒劳为这些来不及享用自己劳动果实的先民们叹息。对当时的神农氏子孙们来说,还有比天灾更可怕的:黄帝来了!黄帝部族的入侵,用血与火,给这个吃货族群一个教训:仅仅解决吃饭问题是不够的。有的时候,衣服比吃饭重要;还有的时候,炊具比食物更不朽。比如,看我黄帝铸个鼎。

(中)

魅影祖魂(八)

炎帝的余晖 (上)

FarewellDonkey18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晋 陶渊明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十

炎黄子孙的,说起神农氏炎帝,都是一把一把的泪。炎帝一族,那是悲剧,一个接一个的悲剧。但是时间擦干了,不,应该是晾干了眼泪。永远不会干的,只有口水。《新唐书》记载,唐代女皇武则天曾问臣下道:有学问的人谈起各氏姓由来,都说是炎帝、黄帝后裔,难道上古没有一般老百姓吗?这真是个好问题。

好问题就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即使炎黄并称,但谁让炎帝当年战败了的。炎帝族本是很古老根基很深的氏族。当年的人口和地盘要比“居无定所”的黄帝族大多了。可据今天好事者统计,在汉族最大的一百二十姓中,号称源于黄帝者八十又六,追溯到炎帝的只有区区八姓。仿佛炎帝还坚强地活着,就是为了提醒人们一代一代地回味这些悲剧。待到了今天的良辰,尚能在塑像上比个高矮,已是近黄昏了。。。

各种历史称当年黄帝部族打败了炎帝部族,两家就“合源”了。这“合源”二字大有弹性。当年可没有一个做总统一个做议长的位置好安排。也没法想象或没有必要把两个部落的人混居。所以,打败了,服了。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搬家,赢的住好地方输的住差地方。想不再打,就得送粮送物送女人。女人送习惯了就开始通婚。当姓和氏开始混用的时候,肯定已经进入父系社会了。实际上有墓葬证据表明在中原地区进入父系社会的时间很早(仰韶晚期),族外婚制度起源也很早。所以,为什么黄帝系的姓多,除了炎帝部落是失败者,受抑制外,我猜想,黄帝部族应是我们的祖父系,而炎帝部族其实是我们的外祖系。

炎帝家的男人,当年就该是舅舅们。在我们家提起舅舅的往事,怎一个惨字了得。从共工说起吧,打输了,一头撞在不周山上,天柱子都撞折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至于那脑袋,就甭提了。然后是蚩尤,脑袋和身子被砍开分成两地埋葬,至今愤愤不平,每年总有几日血气破开坟墓,直冲霄汉。还有夸父,去追太阳,被烤得渴死,身体化为山脉,仍不忘把手杖变成一片桃林,留为后人庇福。最悲壮的要数刑天,小伙子血气方刚。父祖们打败了,他不服。去找黄帝单挑。争战中,头颅被黄帝砍掉,黑暗骤然降临。他却屹立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一手举盾,一手挥斧,一直奋勇呐喊到今天。舅舅们威武!现在已经不再打仗了,你们安息吧。

《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究竟是舅公们都被打败了,还是失败者们都被归到最大的失败者炎帝家去了呢?我们这些胜利者的子孙讲的故事大体也只能是这样了。但是,为什么所有这些故事,虽然都是悲惨的结局,却在哀伤之中透漏着英勇悲壮,让我等又感觉舅公们个个都是真正的男子汉?原因恐怕是在胜利者家里讲故事的,却是失败者的女儿们。一代一代给孩子们讲故事这件事,总有奶奶妈妈们的参与,这些失败的英雄们,都是她们的亲兄弟!

这还只是一半,更加委婉凄凉的故事,来自炎帝的女儿们。炎帝的大女儿叫少女,她的情人到黄帝的昆仑山去服役,她也跟着去。据说一起服用水玉(水晶),在火中锻炼身体,忽上忽下,忽隐忽现。最后化为轻烟登仙了。这真是一个故事?炎帝的二女儿季女,离家出走,来到南阳愕山。在桑树上用树枝作了一个巢,再不肯下来。炎帝心中悲伤无奈,在树下放火想把她逼下来。结果季女也羽化了。以后一会儿变作白鹊,一会儿变回女人。三女儿瑶姬,刚到出嫁年龄,忽然投水死了,精魂成为了姑瑶山上的一株瑶草。据说瑶草结的果子,吃了能让人增加魅力,其中又有多少情仇郁结?她在做了巫山女神之后,放浪形骸。至今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神女应无恙?

炎帝最小的女儿叫女娃,就是有名的精卫。这孩子一次到东海去玩,遇上风浪淹死了。女娃的倔强的灵魂,化作白嘴红足的精卫鸟。天天口衔小树枝石子,扔进大海,誓要把害她的东海填平。掩卷长太息。这些奇怪又揪人心的故事,应该是我们的祖奶奶们,在夫家严苛的环境中,隐晦地讲述出来。她们在为黄帝的子孙们讲她们娘家姐妹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各异,却隐隐贯穿着一缕主旋律。这旋律既几分悠远,又几分熟悉。我总在猜想,是不是黄帝的到来,改变了婚居制度。原来炎帝部落是女婿上门的,现在黄帝部落是从夫居。女儿们离家的不适应。还是因为父亲的战败,女儿被迫离开亲人,去嫁给那些野蛮的,杀害她亲兄弟的敌人,心中的悲怆?自焚,出走,投水,身从心不服。这若算是抗争,那是怎样的抗争?这若是刚烈,又是何种刚烈?已经是最烈的酒,又如何经得住五千年的窖藏,直让人长醉不愿醒。

《山海经·北次三经》: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 ,以堙于东海。

黄帝系的故事不一样,大都是讲儿孙帝王的。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我们祖奶奶讲的故事。因为我们是黄帝的子孙,黄帝的子孙,就是对炎帝家的姑娘感兴趣么。黄帝的女儿的故事倒也不是没有。传说中黄帝有个女儿叫女魃。据说这位泼辣的很,一肚子火。和蚩尤作战时亲自上阵了。战后就得了失心疯,到处游荡,走到哪里,哪里就赤地千里。被叫做旱魃或魃魔。可以想象,当年蛮横的小姑子,在家霸道,居然还上战场去杀嫂子们的亲兄弟。如此得罪了嫂子,兄弟们的子孙们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所以,这女魃不但长得奇丑,还是秃头。至今每逢大旱,我们这些黄帝的孙子,就把她这位祖姑奶奶抬出来,暴晒几天。有时还会鞭打一顿。亲亲的祖奶奶呀,我们给你出气报仇了。唉!祖奶奶长叹,我们也叹。。。可难为死我们这些做孙子的啦!不过这就是作为源泉的历史,生活中起作用的历史,哪怕是口述的。

左边是国家京剧院演出《锯大缸》中旱魃的造型。右图是绵阳市盐亭县传统活动:耍水龙赶旱魃,满山遍野地追,最后一定要把旱魃赶进河里才算完。那条龙应该就是当年黄帝的应龙,女魃的战友。

作为黄帝之前的领袖,“炎帝”这个称呼比“黄帝”出现得还要晚。与黄帝同时出现的是神农氏,之后还有赤帝。但不清楚他们与炎帝的关系。等到《吕氏春秋》,这三者都同时出现在一本书中,有合一的趋势。正史中(如《史记》)炎帝是作为黄帝的出场垫脚石的。但在《黄帝本纪》的第一段中,司马迁于前后简之间,忽而言神农氏,忽而称炎帝,实在像得了健忘症。所以后人疑是刘歆为了捏合神农和炎帝两个概念而蓄意篡改了。尽管如此,我们今天再读到的《史记》,却也没有把这个称呼统一起来。其实我们对过去的事情已经无能为力,永远搞不清楚了。就像我在写前一篇的时候,一会儿称黄帝,一会儿说黄帝部族,一会儿又讲黄帝时代。这都是在理论上理不顺的时候,无奈作的一次次退让。虽然也很投机,总比直接篡改要文字要克制一点。当然,发明了炎帝概念之后,我们一样会逐步退到炎帝部族、炎帝时代,甚至第一代炎帝和末代炎帝等等避难所的。

根据儒家的传统,这人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所以年代愈久远,仁德就愈盛。总的来说就是尧≥舜≥禹≥汤,而黄帝则盖过尧舜禹汤加一块儿。按古史辨一派的说法就是,正是需要把牛皮越吹越大,所以才不断地往前(远古)追溯编造。炎帝传说出现得晚于黄帝,又是黄帝之前的帝王。照常理,炎帝的仁德,应该远远大于黄帝的才对。但这里历史居然出现了一个例外,炎帝非但没能盖过黄帝,却被黄帝后来全面覆盖了。

炎帝本是神农氏,最大的功绩就是教会人民播种五谷。但黄帝的仁德中头一条就是“艺五种”,为了把这份功绩归于黄帝,反而把神农氏的五谷减成“二谷”了。神农氏尝百草尽管流传,医神桂冠却归了黄帝。炎帝的儿子发明了钟鼓等乐器,后来却是黄帝之臣伶伦定五音十二律。最早治水的是炎帝之子共工,却被黄帝曾孙禹全面盖过。等等。。。炎帝这场造神可以说不很成功。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在认下黄帝作始祖的时候,司马迁把炎帝这尊大神顺带做了垫脚石的缘故?随着儒的一家独尊,诸子百家的神就都衰微了。

历史的讲述有时很喜感。尽管黄帝受到全力追捧,在一些无形力量的努力下,黄帝本人却不断被弱化。与炎帝的德行都是亲力亲为相反,到后来黄帝自己仿佛什么都不会干。他引以为自豪的冕旒衣裳,是他老婆做的;兵法战策,是九天玄女教的;音乐医术,素女教的;就算他那无可动摇的赫赫战绩,也是他那泼妇女儿上阵帮他才打赢的。。。是谁在不显山不显水地传播这些“谣言”,明褒暗贬我们的祖宗?看看这些内容,最可疑的就是炎帝的女儿们,就是历代嫁到黄帝家的神农氏姑娘,在为自己的父兄鸣不平。同时,这些故事是不是可能在透露一种信息,就是的黄帝部落来到中原,相当于蛮族入侵。黄帝一族,虽然骁勇善战,但当时在经济文化上还相对粗鄙落后。需要不停地向被它征服的部落特别是炎帝部落学习的过程。

美丽的炎帝家的姑娘们,曾经是我们祖先的母亲。奶奶的故事代代相传。

到了后来,更离奇的事情出现了。一本时间和作者都不详的书《国语》中称:“昔少典氏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又变成了亲兄弟阋于墙。若真是这样,我们就知道炎帝是何时何地人氏了。可惜,这只是一种常见的“弟兄历史观”。对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是台湾的王明珂。摘录王文《谁是炎黄子孙》的一段:

汉代蜀人接受“蜀为黄帝之后”而成为华夏时,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历史故事:人皇在中原称帝,他的八个弟兄分别在周边八方,蜀始祖便是人皇的弟兄之一。唐宋时,华夏称湘西“五溪蛮”的祖先是盘瓠,但也记载当地父老的说法:巴国五个王子逃难到这儿,弟兄们各占一条溪谷繁衍后代。20世纪30 年代时,有人说云南中缅边界上的野人(今景颇族)是蚩尤子孙,但当地老人说了另一个历史:“最早,野人、摆夷(今傣族)和汉人是三弟兄……”彝族也有人说,古代有三弟兄,老大是汉族始祖,老二是藏族始祖,老三是彝族始祖。四川盐边的苗族也说,伏羲兄妹成婚后生了三个儿子,这三弟兄大哥为苗族祖先,二哥为汉族祖先,老三是彝族始祖。

文革期间无书可读,就在图书馆翻各个省文革前出版的《民间故事》杂志,类似的故事比比皆是。多是少数民族讲的,诸兄弟中汉族一般都是老大,所以分(抢)到了最好的田。因为少数民族都是被汉族打败赶到边鄙之地的,希望能攀附与和平共处。但有时候汉族人被夷狄打疼了后也如此讲述,像把匈奴鲜卑等说成是黄帝苗裔等。不仅中国这地方如此,比炎黄二兄弟更有国际影响的,还有闪、含、雅佛三兄弟。到今天他们还在热烈地互相杀。“兄弟”原来都是“打”出来的。其实即便炎、黄真是兄弟,对我们定位炎帝并无多大帮助,毕竟我们连黄帝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人也没能搞清楚。

不过我们对炎帝是哪儿的人,有更多的线索。因为炎帝继承了神农氏的所有遗产,神农氏的早期传说,要稍稍多于黄帝的。只是由于炎帝代表了一个更早的时代,所以影像更模糊。《水经注》中出现的那条姜水,其实一直确定不下来究竟指渭水的那一条支流。炎帝是黄帝同父兄弟并被封于姜水的传说,一般正史不采用。而后来众多文字一致指向一个地方,烈山,列山,或厉山,同音异字,在今天的湖北省随州市。既然什么都定不下来,我们总得指定一个地方作为出发点:炎帝,祖籍湖北随州,号厉山氏。

炎帝,当年真是从这湖北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吗?

年代实在是太久远,据司马迁也有三四千年的时间的相隔。炎帝似乎是在南方活动很久。但是,作为一个黄土文明的共祖之一,他一定是在中原有影响的。炎帝是起源于南方,然后北上中原;还是起源于北方,然后开发南方;或者他用一两千年的时间走了个来回,到人类开始写历史的时候已经没法搞清了。今天,单单是炎帝陵,我们知道的就有湖南酃县,陕西宝鸡,山西高平,河南商丘等地。这些,都可视作为炎帝活动和影响的踪迹,却一个也无法证实。既然炎帝继承了神农氏的衣钵,就让我们一路追踪神农的脚印吧。

左边是湖南炎陵县的炎帝陵。右边是陕西宝鸡市的炎帝陵。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