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祖魂(十三)

禹迹何茫茫(下)

FarewellDonkey18

找祖宗这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打蛇随棍,见缝插针。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当然,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和技巧。

设想有这么一个苏州人,在太湖之畔熟读圣经,又将《哈姆莱特》背个瓜烂。然后鲜衣怒马,峨冠革履斯蒂克。游历欧洲。在维也纳跳华尔兹将所有公伯子男都比下去。到英格兰又满嘴地道伦敦腔,一开口必引几句袜子滑丝的十四行诗。。。伊丽莎白会不会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失散几百年的好兄弟!怕是没戏。因为女王正想揍你呢,搞成了亲戚不好下手。。。

可两千五百年前,苏州人季札却如此成功了。吴王室将泰伯奔吴(虞)的故事新编一通。然后小王子出柜,去中国巡演。成功地让诸侯们相信了吴国是周初出奔的泰伯之后,该算周室嫡系。其实他运气好。因为当时周系诸侯们正想揍楚国一顿,可自己有点喘,吴国愿意出头帮忙打架。尽管楚国是屡教不改的厥贡包茅不入,毕竟自认高阳为祖多年,已算是半华夏。如果吴国这个蛮夷揍楚国,诸夏们该是抗议呢谴责呢还是严重谴责呢?没办法,紧急通过了当兵就办绿卡给国籍的新法案。吴国成功加入华夏。

苏州的泰伯庙(左)和禹王庙,两千多年下来,旗鼓相当。反正后来他们都混成一家了。。。

吴也是下了本钱的。首先他们将泰伯到寿梦的谱系补全了。虽说开头三个周式名字后,画风突变,都成阿桂阿毛啥的。毕竟十九世一个没少。再说,培养个文化间谍容易吗。你看他,风度翩翩,高深莫测。演技炉火纯青。连首席评委孔丘都当场被圈成粉丝。可见苏州人之善于读书学习,做事狡黠算计,是自古以来的。这和“淳淳君子”的中原诸夏毕竟尿不到一个壶里。吴人本性一暴露,诸夏倍感头疼。本来给你公民身份是让你投票(给我)的,现在你居然想做总统,也不看看自己是在哪儿出生的?

吴国需要被敲打敲打。勾践像个很励志的打手。诸位,《越绝书》在史书中,有趣程度不在《三国志》之下。其中说到孔子带着古琴,与弟子们一路弦歌到琅琊见勾践。勾践被犀甲,持长矛,列队出迎,大跳哈卡舞。致欢迎辞:我们越人头脑简单性情粗直,您千万别给我们整啥复杂的。噎得孔圣人一句话说不出来。。。剧情上虽然有些穿越,但意思大差不差。与吴人的弯弯绕不同,越人做事勇往直前。勾践:打吴国我喜欢。不过,回首一指老家山上的一个光光的石坑:这就是“禹穴”,对吧!诸夏:尼玛。。。勾践:我是个粗人,有屁快放。若是,大家都好说,我请你们看戏《西施浣纱》。倘若不是,换节目单,请看《越女亮剑》。

子從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治禮往奏。句踐乃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出死士三百人,為陣關下 (《越绝书 外傳記地傳第十》)。懵了!一言不合,拜拜了您呢。。。

诸夏心中苦,没法说。认祖归宗本是件喜事。可辈分能不能不要太夸大?一回来就要做你大爷。好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以内皆是兄弟(拉一个打一个),已是基本国策。既收了吴,不多个越。只是,你能把首尾做干净点,好歹把那个茅山苗山的,改成“会稽”行不。。。

会稽禹陵-旬阳禹穴-北川禹穴沟。浙江陕西四川,全国禹穴何止九十九。。。

越人做事毛糙。勾践自称大禹的孙子,爷爷叫夫镡。爷爷的爷爷呢?“越王夫镡以上至无余,久远,世不可纪也。”再一千年前,铁证如山先祖就是夏朝君主少康庶子无余。无余被封到会稽是为大禹守墓来的。这不就齐了。人家吴国好歹脑筋转转十几个名字都有了!勾践:我真的不记得了。。。关于越人认禹为祖这事,散发着文种范蠡两个阴谋家的味道。目的是要压过吴国认的泰伯一头。越人本无文字,我怀疑勾践本人也不识字。哪怕王室贵族,也只能记住三代的名字。不识字听上去没文化,唯独于择祖是件好事。一张白纸,正好描画。勾践表示毫无压力,要认就认他个最大的。。。

1965年在湖北出土的“勾践剑”。据郭沫若钦定,鸟文为“越王勾践,自作用剑”。我是一个字都认不出,没文化!且去问问勾践,他自己认识几个?

当然,勾践同意不代表别人就全无意见。《越绝书 外传记地传第十》载:“故禹宗庙,在小城南门外大城內。禹稷在庙西,今南里。”同一篇里又有:“巫里,句踐所徙巫为一里,去县二十五里。其亭祠今为和公群社稷墟。”为了把宗庙改成禹系,他把本地老脑筋的巫咸都赶出城集中居住。禁不住那伙人在外面又搞了自己的一套,国中几十里内出现两套神社,思想混乱是难免的。步子太大了扯着了蛋。勾践虽然成功灭吴,老窝却越呆越不舒服。他执意要迁都到琅琊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连修了一半的陵墓都放弃了,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越的麻烦没有持续多久,亡国了。不过禹葬于会稽山这事儿就“基本”定下来了(说基本因为到二十世纪苏州人顾颉刚和绍兴人周树人还在为此撕逼)。华夏征服者们来了,来得名正言顺。这是先王长眠之地,禹在这里开过全国代表大会,自古以来就是夏土。越人也表示情绪稳定:都是大禹子孙的,别把我们当异形打,一千年前一个灶上吃饭的。。。皆大欢喜。就这样,约距今两千五百年前,大禹卒于于越,葬在会稽。大约距今一千五百年前,大禹生于西羌,长在四川。。。这上下五千年,禹生生死死无穷尽也。。。

我知道,如果将禹的故事如此结束,会死的很难看的。许多人会点我的鼻子:九州呢?治水呢?禹贡呢!最重要的事情你都是有意绕开?我年轻时看历史,读到什么垂拱天下治之类,原是不信的。直到我细思了大禹。刘三姐问“什么有脚不走路哟,什么无脚走天下嘞”?我知道我知道,是大禹(错了,答案是大鱼)!大禹所到之处称禹迹,禹迹所至,便是华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大禹走遍了祖国大地。如何走的,却很让后人动了一番脑筋。《尚书·益稷》中禹说:“予乘四载,随山刊木。” 孔传:“所载者四,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

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出土的独木舟,八千到七千年前的。但木板船的最早实物要到汉代了。最早的车出土实物是殷墟车马坑,已是商代晚期。殷人最先服用牛马不奇怪,其近祖就是游牧的部落。至于輴和樏,从来没有见到过出土实物,不知长啥模样的。

其实,我上面一直在说大禹是如何走遍天下的。九州应当是禹划定的,只是不靠在树上做记号。生在石纽,于是西被流沙;葬到会稽,自然东渐于海。他用生死以划。但苏州之外的读书人脑子都读坏塌了。说什么不积跬步无以千里,坚持让禹用脚去量。生生把大禹的腿都跑瘸了。这也有好处,后来的广场舞多了种“禹步”。老百姓其实心中有数,凡是挖过沟渠,真用过耒耜的,都知道治水这事儿,实在不是人能干得了的活计,大禹必须是神仙。开河导水要让黄龙来干。让禹自己动手去挖土石方,除了变成头熊,还能咋办?教条主义害死人,直逼得禹妻离子散,差点一尸两命。走天下,必须骑飞菟神马,一跃就跳过黄河。有在三门峡留下的两个澡盆大马蹄印为证。。。

亘地黄河出,开天此一门。千秋凭大禹,万里下昆仑。入庙重蒿接,临流想象存。无人书壁间,倚马将黄昏。开凿龙门峡,据说是大禹治水的第一项工程。美哉禹功!

黔首们越说越不上路子。读书人看不下去,出来雅训。大禹是个圣人,因他做事为人感天动地,所以神仙都出来帮他。比如,河伯变作条大人鱼,驮着河图进献,治水方得逞。这个河图的复印件我看过,上面几十个核按钮,哪里需要爆破就按一下。。。还有伏羲也送给禹一把一尺二寸的玉简,用来经天纬地。这尺子搞测量是不是小了点?能像如意金箍棒一样用就好了。。。

累啊!要怪就怪前人的坑太深,这可是诸子百家合力挖出来的。始作俑者应是墨家。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胲,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出演一帮苦行僧的代言人,舒服肯定不指望了。儒家本不想参和,要绕过去直接说尧舜。但孔子来看了看,直叹气摇头:绕不过去。这坑再深,咱儒捏着鼻子也必须跳。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什么意思呢?就是反复地说:认了认了。禹祖宗,算你狠,我服了你了。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其它祖神,大都是些衣帽架子。唯有禹,是撸起袖子玩命干的。透过种种神迹,我看到了一个人形禹:父辈宿命、生存危机、威权严逼,三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出了忧郁症。唯有埋头苦干,不去多想。累坏了身体也在所不惜,为了工作全顾不上家庭。虽然有时也忍不住吐槽几句,但事到临头又义无反顾。对家人心存愧疚,因而宠爱子女,又有些怕老婆。劳碌一辈子来不及享受,家产都完整传给子孙。别人都肯定他的成就,但自己回想初心豪情,对究竟算不算成功总有几分迷惘。。。这不活脱脱一个当代典型华夏子孙的素描么!这样的祖宗,我认下毫无压力,可以无缝对接。

台湾夏氏宗亲会回绍兴祭禹

“禹合诸侯于涂山”。。。我曾经在地图上反复比划安徽怀远和河南登封哪个更像涂山所在。读到《越绝书》中这句:“塗山者,禹所取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涂山就在绍兴城边?霎那秒懂,将大禹当作历史来研究,我这是在数典忘祖啊!大禹是祖宗啊,他的基因在我们身上。他的双脚,也长在我们身上。祖宗欲远行,子孙服其劳。华夏子孙所在,便是禹迹所至。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禹何行哉,足迹四海。何为中国,何以华夏?禹迹所至,便是神州!禹何行哉!

海内外成千的禹庙禹祠,数不尽的羽山涂山。皆是子孙心中的一柱一香。每个子孙,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禹;都把自己的理想信念,投射到禹身上。是故,禹聪明自我民聪明;禹勤奋自我民勤奋;禹为公自我民为公。大禹的怀抱永远开放,容得下天下一切愿归之人。自古以来,禹便是九州之桥、融合之路、华夏之门。时间算啥问题,我们都是在几千年间,才陆陆续续地认识禹的。空间也不是距离,无论你的祖先住得离嵩山有多远,也不管你现在住在哪里。只要心中有禹,身边总能发现禹迹,出门遇见九尾狐。看到那只三叶虫在火光中浮现的瞬间,我便知落基山也可以是涂山。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

还是得“禹之衣钵”的墨家说得最到位:“为天下厚禹,为禹也。为天下厚爱禹,乃为禹之人爱也。厚禹之加于天下,而厚禹不加于天下。”那些迷迷茫茫、扑朔迷离的,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现实。大禹,不在信不信,而在于认不认。认下大禹,你就和十多亿人是一伙的,十多亿人也认你是一伙。你可以自由地表述你心中的大禹,但记忆的差异毫不妨碍对民族共同象征的认同。大禹是人是神,治水咋地,我都无间然矣。只因心中惦记那片故土,还看得惯那群人,就认了罢。我见大禹多妩媚,料大禹见我亦如是。正如诗经-秦风唱道:

人家都说是咱们大禹好,

你若是有那心思咱就慢慢聊,

若没有那心思就拉倒。。。

(完)

魅影祖魂(十二)

禹迹何茫茫(中)

FarewellDonkey18

看过来哟这边看过来,你若是我的妹妹招一招的那个手。。。

禹生西羌?沸沸扬扬,搞得司马迁一脸懵逼。此话孔子说过么?他是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夫子难得霸气侧漏。指着后人的鼻子骂:一帮只会无事忧天的家伙,你们的祖宗啥样,我说了算!话又说回来,唯殷先人,有册有典。殷人之后的孔子,有理由小骄傲一下。夏的麻烦就在没文字,连考古也“不足征”。根本就没有文献,所有相关的文献,都是后来造出来的。我们就是能挖出些东东,也对不上号。

三代宗禹,皆因有夏。我们今天说中国,有夏、禹迹、九州等都是同义。说中华民族,又有诸夏,华夏等同义词。所以夏必须有。根据有文字后的商和周对禹独一无二的歌颂,我赞同把夏作为这块土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形式的政权。以后在这块土地上建立的政权,不管人种部族起缘,都要承“夏”这个“统”。既要推翻人的政权,又要继承正统,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正神” 认下来。据说是带路党伊尹力劝成汤不迁夏社,如此而禹祀不绝。

要我说,禹真的不是一个人。禹可能是很多人。夏部族原来是神权统治的,任何取得部族首领地位的,前提必须是“禹神附身”,而取得首领地位后就可以直接被称作禹,每一代都是“禹”。身上附错了神灵的,比如不巧是鲧,就有可能被杀了。当然,可以猜想曾有过“鲧”灵还是“禹”更灵的两条神线的斗争,从流传下来的神话版本看,大“禹”派胜了。“启”据说是夏朝的第一个国王。或是厌倦了装神弄鬼,不准备再成天忙于要证明自己是神,而是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王。装神还是做人,是个纠结痛苦的事情。这种纠结,可以在后世的耶稣身世以及天主教历史中看到比较清楚。

“启”未必用来隐喻从石头中破腹产,可能有世俗政权或国家时代开创者的意思。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全不装,所以他必须还是“禹的儿子”。“人子”这个称谓是不是有点眼熟?启怕是相当于犹太扫罗和大卫王的地位。但未必是他的真名字,以后的太康仲康少康,也不像是真名。仅是那个神权到世俗政权转换过渡的混乱时代拟人称谓。正是因为混乱,期间有人号称“羿”神附体也能轻易复辟篡位。杼可能是第一个夏王的真名,到那个时候,世俗政权才稳固下来。不必要靠神灵附体,仅凭人世间的血统就能继承王位了。从此后只能泛泛地称“天子”,却不能直接称自己是禹或其亲生儿子。禹逐渐向祖神转化。

自禹至桀十七世,有王与无王,用岁四百七十一年。(《太平御览》八十二)一会儿有王,一会儿无王,正是世俗政权建立初期的特征。

夏,一群人,一个部族,一个国家也好,我们都不知道这群人当时说什么语言。好在“夏”是他们的自称名,发音比较可靠。根据语言学家研究,“夏”意思就是大。是个子大还是部族大,指人的成分多些吧?后来加个“华”,美的意思。在远古大和美几乎是同义,所以这也算是个叠词:“大大”?华夏合称,意指人的高大上,若指国家的话,近乎“厉害国”!你瞅啥瞅?不服?四千年的历史会淡淡地告诉你,万邦来朝,四海咸服!就因为大禹大大大大地大!

“夏国”所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体在嵩山附近,豫西晋南一带。这个地方,商在其东,周在西边。夏若不曾在那里,商周之人也都没法“处禹之堵”,更不好意思号称华夏了。鲧的“封号”叫崇伯,崇同嵩。这点也没多大争议。禹和夏族人,该就住在嵩山附近。“羌”这个字在甲骨里挺多。如果“禹生西羌”这个说法自殷商开始,一切就顺理成章。“羌”在商时的意思就是那些在嵩山放羊的“人形动物”。而嵩山在“殷国”之西。正好说明夏在嵩山附近,禹就该生在那里。

号称鲧禹之都的阳城。在登封八方村附近的王城岗发掘出的龙山晚期古城,据说在时间地点规模上最符合“禹避舜子于阳城”这个传说。又说“禹都阳翟”,算给我们添些亮色。翟,雉也。夏,一解五色雉之大者

到了西周,羌这个词突然消失,更别提“西羌”了。原因可能是1.周自己就是羌;2.羌是周的亲家;3.“羌”称呼太负面了,不能用来称自己的盟邦;等等。到了战国,这个字又出来了。可能是周和羌决裂了。周搬到东边了,诸如此类原因。但“羌”的意思还是和殷商时差不多,指国家西边的那些非我族类。现在“国的西边”和以前不一样了!战国时候的“西羌”,到了秦以西的义渠一带。是羌人往更西边逃了吗?这恰是传统上历史学者的看法和陷阱。

其实禹为什么从嵩山一直跑到石纽去出生,秘密全在“西羌”二字。我认同台湾学者王明珂的看法:西羌不是个民族概念,而是个地理概念,还是个不断漂移的地理概念。历史上并没有一个民族自称“羌”,都是华夏对异族的称呼。西羌和北狄东夷南蛮类似,并不针对特定族群,而是泛指住在华夏西边的异族人。西羌就是华夏居住区的西边缘,谁当时正好住在那边,谁就是“西羌”。当然,第一次听说自己就是“西羌”时,也都一脸懵逼。。。

可怜司马迁,为了写禹的那几句话,他没少东奔西跑。曾经到过四川,却并没想到去汶川石纽看看。当是时,所谓“西羌”还在河西走廊边缘。要一直等到魏晋,“西羌”才被推到青藏高原的边缘一带,与今天的概念基本重合。身在长安的太史公,怎么也想不通禹居然生到他西边去了。在夏本纪里他根本不提禹生于何处,实在要说,就偷偷改了一个字:禹兴于西羌(六国年表)!好在从嵩山走到当时的“西羌”还不算太远。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厘定少数民族时,住在川藏交界处的十来万人,听说自己是羌族人时,更是一脸懵圈。这群人起码说四种不同的语言,自认汉人藏人还有其它人的都有。怎么一夜之间。。。但是,听说会有自治地盘,还有官做,马上高高兴兴地认下了羌族。纷纷表示,那些原互相不通的语言,他们居然都能听懂六七成,本来就是一家。

老乡,你什么人啊?尔玛。就是本地人。问民族?我家先祖是湖广过来的,被本地头人招了女婿,肯定算汉人。什么,羌族?没听说过。。。

那些相信禹生在石纽,然后跑到中原去做官的人,是不知道三千里岷江有几十几道弯,还是不知道走下来需要两千年?从豫西晋南到陇西河湟再到河西走廊再到川康,这一路上世世代代多少人群曾顶过羌的名号。殷商时“羌”是不被当作人的,主要用处就是在有事时杀来祭祀。后来不至于这么极端,却依然是极强的“非我族类”标识。任何被汉人冠上此名的人群,都是非常屈辱的。然而,在绝望的境地下,正是“禹生西羌”这一句话,给了多少人回转的一线生机。这些人中一旦读书识字,便“幡然醒悟”,要么祖宗姒姓,要么是禹封的姚姓(虞舜之后)。连“最后一个匈奴人”赫连勃勃,都自称“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无奈,求个居住权,求个民族认同。

当然,这两千年中不是没有明白人,不断考证“石纽”原是河南的一个地名。四川那个只因同名而以讹传讹。这种噪音很不耳顺。说一声“误会”太轻浮,多少恩怨在其中。一代又一代,一步一个血脚印,才把大禹这尊祖神,一直请到了今天所在。“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夷夏之分,可不仅是衣服颜色不同。双方你死我活,为了土地资源,为了生存空间,相爱相杀了几千年。无奈在这片土地上,华夏就是正统,华夏就是生产力,华夏就是普世价值。。。华夏的疆域不断扩大,从嵩山脚下的小邦国,到东渐于海,西被流沙。其间多少泪,浇灌出重华。

上世纪初的汶川绵虒旧城文庙。我们耕读世家,学一样的圣贤书,不能是蛮夷。

除了华夏主体的扩张外,自主加入的民族不计其数。“执玉帛者万国”当时肯定凑不齐,但几千年下来可以有。大禹成了旗帜,最大的凝聚力所在。这些新加入的民族人群,皈依在大禹脚下。他们学定居种田,穿华夏衣冠,通过读四书五经谋求进入主流。有一件事必须做:修定族谱,重构家族记忆。将原祖先忘记,改溯到禹。各色神庙都改成大禹庙。据王明珂先生对近代羌人的考察,这个过程在局部可能是逐步推进的。他发现有“一村骂一村,一截骂一截”的现象。就是住在民族边界的人群,都标榜自己是真正的汉族血统,而骂住在西边或山里的人是蛮夷。住在西边村寨的再骂更西边的。通过将别人骂成野人,以强化自己是汉人。华夏边缘就这样不断向西推进。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三千年以上。原本在羌地的游牧(或半游牧)部落秦,通过再造了自己的祖先,攀附成了华夏一枝。但自己心中没底,诸夏也不真心承认。所以秦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奴隶叫做“无戈爰剑”的,逃亡了。带着羌人跑到西边(河湟)过日子去了。这个故事意义在于,告诉东边的诸侯国们:夷狄都在更西边,所以我秦国铁定在华夏之内。和近代边民一截骂一截是一个套路。正是因为华夏边界的不确定性,每个群体都努力把边界往外推,才能保证自己被承认而不遭怀疑。据说正是唐宋一些四川的知识分子,“考证”和传播了汶川的石纽就是禹出生地的说法,驱动恐怕还是为了自己的身份安全着想。

北川是现有的唯一羌族自治县。北川和汶川为了争大禹故里几多打起来嚄。汶川靠书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北川依仗传说文物景点丰富多彩。。。

不管凭什么,我们因为一个共同的大禹,成了一家人。今天,最坚定忠诚,认认真真地祭祀大禹的,还是这一群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象耕鸟耘,或有其事。。。

(中)

魅影祖魂 (十一)

禹迹何茫茫(上)

FarewellDonkey18

我说年轻的时候,当是很久以前。跟着那个超耐走的老头教授,在烈日下翻山越岭。来到一片岩壁,见到一近人脸大的三叶虫。老教授义愤填膺:三亿年前的化石!全国多少专家学者特地来看过,公认是原地保存最完好的一个。现在采石场正在逼近,用不了多久就全毁了!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人类的白发在黑色的虫须前飘动得,特轻浮。。。

漠然地看着,又热又渴,到庙门一游的感觉。您觉得这大虫子漂亮,为么不把它切割下来,放在标本室或镶嵌在系里走廊上?那里往来无游客不定能启发出点学术。还省得我们多绕十几里就为瞄上一眼。这地层这么厚,分布这么广,肯定有数不清的虫虫蛰伏其间。这一只只不过正好漏出头来,算它智商高么?三亿年很久吗?在场的谁说得清自己还能不能再活三十年。。。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自己也老了。坐在沙发,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发呆。这只三叶虫竟然在火光中浮现。哦,厥后厥臣的,我们都克艰过来了!时间和空间,两个让人类绝望的概念。它们的总体,被称为宇宙。切割成小碎片,是不是就是历史了呢?至少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历史,是这样的。横坐标是时间,纵坐标是空间,人类以为值得记录的诸事件,散落其间。不过这历史却远视不见,近视失真。如何看得最清楚,取决于各人眼球的焦距。

当越来越接近总体时,时空的特性就模糊起来,全然不再是我们经验到的模样。时间不再指向过去未来,空间也不区分上下左右。它们,会是一种无从分割的混沌。而历史,也许只是某短寿的物种对永生的渴望,对毁灭的恐惧,在文字上作的一番挣扎而已。人类以为可以将存在分装在一个个小盒子里作传世珍宝。可每当后世打开盒子时,总发现其中并无什么“存在”。别人如数家珍的“历史”,我却上下翻找不得其要?难道是因为,在我的心底里,总趴着一只三叶虫?

上下五千年?虫一脸不屑:还不够二氧化硅填满我的一根触须的。神么,更无聊了,总是和人类的早期纠缠不清。我后来见过诸多的神,他们或者比人类大几天,或早若干万年。无一例外,都不够给那只虫作孙子的。人类祖先还能和神摔跤扭个大腿的,与虫确是望尘莫及高攀不上的。阿Q说: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为什么决不肯做畜生的,却要以做虫为傲呢?也许因为阿Q是个绍兴人。等等,明明连姓氏郡望都不清楚,阿Q是根本没有过的人。是的。其实世上本没有历史,但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这个人!

《說文》:「禹,蟲也。从厹,象形。????,古文禹。」  顾颉刚:“至于禹从何来?……我以为禹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種動物,当时铸鼎像物,奇怪的形状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动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 《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禹,是一条虫?还是说得多了,就有了的人?禹作了短暂的国王,但我以为他的主要职业,却是做祖宗。重申一下,“祖宗”只是个文化概念,与生物学并没有关系。所以人的祖宗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和动物,还可以是大树或石头。文化上,祖宗就是最原始的“事儿妈”,一切事情,从她说起。“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诗?商颂?长发》。“奄有下土,禹之绪缵” 《诗?鲁颂?閟宫》。商周之八卦,都由禹起头。也许正是因为凡事都先说个禹字,太闷骚了。所以大家一起又造出些尧舜来,这天才能够继续聊下去。

迄今最早的纪录,就这一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听起来很像:“地是空虚混沌;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似乎是位创世神。可据《山海经》说:“帝乃命禹卒布土定九州”。如此禹还是有神上级的。皇天后土,帝是皇天,禹算后土。不知神马时候,禹又多出来一位父亲,鲧。鲧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一条鱼,确乎是个神。被杀缘是做了一件典型神经事,从天帝处盗来“息壤”,为人类造地。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神灵。“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听起来有点乱,我们对那遥远的年代,总不如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人了解得多吧?可就算他们,也是一肚子的不明白,直问了十万个为什么: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摘自《天问》)

上面几句据说是屈原写的,不是也时代相隔不太远。故事大概是:鲧听了猫头鹰和乌龟的话,将天帝的息壤偷了,放到洪水茫茫的下界造地。“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前后就拿了块泥巴,还是去做好事的,竟然被杀。冤枉大了。鲧是不会甘心白死的,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他挺着。“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归藏?启筮》)。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要我说这天帝,也够无聊的。杀都杀三年了,还不放心要派神去拿宝刀再划一下。一划不要紧,诈尸化龙,跳起来一头扎进羽渊不见了。从他的肚子里飞出来一个小蛟,禹诞生了!这一刀真心精绝,差点咱祖宗就被憋死了。可称史上第一“神补刀”。那,这个小蛟龙禹,有没有杀进天庭,夺了鸟位,为父报仇呢?没有,作为神孙子乖乖地归队。好玩的是,天帝又将息壤授给他,派去下界布土治水了。神思维人虽不懂,仍有可借鉴处:完全一样的事,是个人行为还是组织的命令,后果严重不一样。

对于禹的出生方式,我颇有意见。与后来被编列成同为舜臣的另外两位祖神契和稷,差别忒大了点。商祖的出生:“契母简狄者,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坠之,五色甚好,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周祖稷为:“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有母无父,才是神的标准出身,一直到耶稣都是主流。但像禹这样有父无母的,甚少见。我能想到的唯有雅典娜,可那是位女神。性别对神也许不重要,根据夏后氏这个称呼把鲧禹启都猜成女的也是有的。有鲧作普罗米修斯,禹作雅典娜,人类身体和灵魂就都有了保障。不烦再召唤女娲出来劳作。。。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是从我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力,而反对母亲的权力。

其实千百年来,有意见的显然不只我一个。故帝王纪云:“父鲧妻脩己,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其文甚雅训,可手段颇恶劣。Copy-paste直接用剪切。司马迁都没敢实录,不理会也罢。剖一刀倒是有定数的。考虑到禹的儿子启,也是石头破开生出来的,他们家族习惯性剖腹产是可能有的。除此之外,对禹是怎么出生的,我再也没啥补充的了。

《帝王纪世》后面接着说:“意感而生禹於石紐。名文命,字高密,長於西羌,西夷人也。”这个就惊诧莫名了。关系到我们后代子子孙孙的郡望籍贯问题。我们到底算是原住民还是移民、流民、难民?有没有遗产权等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不可不察。

好在禹是他爹死后三年才生的。鲧被杀躺在羽郊三年没动弹,直到被补刀。羽郊在哪里,禹就该出生在哪里。羽郊就是羽山边上,羽山该就是委羽之山。《淮南子?地形篇》高诱注:“委羽之山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黑黢黢的,是个杀神的好地方。这明摆已经进了北极圈了。且慢,《汉书地理志》又曰:羽山在祝其县东南。祝其是赣榆县的旧名。实际上这座山在今天的江苏东海县境内。好吧,就算是委羽之山是神间,羽山在人间。但一北一东不好处置。如今地面上的羽山,从山东江苏到浙江,有一大串,个个都声称是禹出生的地方。共同之处就是距东海边不远。八竿子也打不着今天的汶川石纽。怎么生着生着,就到了四川,又长于西羌?石纽当时开着月子中心吗?好像也没说过鲧尸有万里长。。。

(上)

魅影祖魂(十)

炎帝的余晖 (下)

FarewellDonkey18

炎帝战败后,选择了投降。自己率领核心部落让出了黄河流域中游的黄土高原,退到南阳盆地重新建立家园,中心应该在后来的陈地。原来散居中原地区的炎帝族人,群龙无首,彻底分化。一部分还能保留自己居住地的,服从黄帝这位新霸主,代表就是后来称为四岳的诸部族,被允许出席酋长联席会议。一部分选择继续抵抗,参加了蚩尤的九黎集团和黄帝的战争,再次战败,退守江淮,共同形成了三苗集团。那些被抢了土地的,有些逃进当地的山里,以牧羊为生;有些则向西撤退,寻找土地继续农耕,这一支形成了羌戎集团。

炎黄的融合,是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不是三战就结束了的, 也不是一代人的战争。整个“五帝”时期,领袖的首要政绩就是和“三苗”的战争。理由都是“幼苗弗率”、“暋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苗民逆命”等。直说就是“不服管”。帝颛顼时,黄帝族的霸权很受三苗的挑战。《淮南子·天文训》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直打得天崩地裂。到帝喾时,战争继续。《史记·楚世家》里说:“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因讨伐不力,帝喾将首席大巫师兼大元帅都问责斩了。可见政治上的正确性所在。

《尚书·尧典》 中尧的最大功德是:“流共工于幽州,放允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继续将炎帝的势力往中原以外驱赶。《吕氏春秋·恃君览》:“尧战于丹水之浦”。记载尧将一个三苗部落打败驱逐出丹水,然后将这片汉水流域的土地封给了自己的儿子朱,所以后来称为“丹朱”。

《山海经·大荒南经》:“赤水出昆仑。。。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郭濮注:“昔尧以天下为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一日三毛国。”所以舜深恨三苗,在位期间严令禹攻打。禹为了能进入黄帝集团的核心部,于是向昔日合作治水的亲戚们举起屠刀。当然,如果禹不出力,估计是和重黎一样的下场。先后多年,战争规模空前,最长的一次据说持续了七十多天。三苗在江淮之间都无法立足,渡江南逃。这样,在三苗中的炎帝遗属,时隔两千年后,再次回到了长江以南,完成了宿命的轮回。而那些没有逃过长江的三苗,被尧舜迁到了西北(分北三苗),也逐步并入了羌戎。

穿在身上的历史:传说苗族妇女,为记住南迁的历程,离开黄河时在自己左手袖子缝上一条黄线;渡过长江时在右袖上子上绣上一根蓝线;渡过洞庭湖时在胸口上绣一个湖泊形状的图案……每翻过一座山、渡过一条江河她都在自己的衣服某个部位缝下一个记号。最后,到了武陵山区定居时,按照她们所记的符号,用各种不同颜色的线重新绣制一套精美的女装送女儿出嫁。这种民俗传袭至今。黔东南凯里、施秉、黄平、台江等地的苗族妇女在每件花衣的披肩上、裙沿边都绣有两道彩色镶边横线,象征黄河与长江。

苗族传说中这样回忆:“格蚩尤老、格炎尤老来筑城,城池转了九道弯才围周,城内九条街相连;城墙用石头垒.城门用石条砌.城门像一只狮子,门楼上设有蚩尤老的位置,武城、犁城里外亮晶晶。格炎尤老、格蚩尤老.把城里城外的好形象,绣制成一张张好背牌.让老人看了个个想,让小孩子看了人人念。”因为有反叛的炎帝族合并进九黎,所以苗族人将“格蚩尤老(蚩尤)和格炎尤老(炎帝)”共同奉为祖神。传说中也叙述了战败和逃亡的经历。特别说到格炎尤老被敌人用弓箭射死,苗人群龙无首,才一败涂地。但却不提格蚩尤老的死亡,是否出于族人对炎帝选择投降的怨恨呢?

“三条母江裙”和“七条江裙”,系为记录其祖先迁徙经过的黄河、长江和嘉陵江。至于“七条江裙”,民间说是为纪念苗族迁徙途中跋涉过的七条仅次于黄河、长江的河流。苗族古歌谣唱道:“我们离开了浑水,我们告别了家乡;天天在奔跑,日日在游荡,哪里才能生存啊?哪里是落脚的地方?让我们摘下路边的野花,插在姑娘的头上;让我们割下树浆,染在阿嫂的衣上;让我们把涉过的江河,画在阿妈的裙上。不要忘记这里有过我们的胎盘,时刻记住祖先用汗水浇过的地方。

华夏的历史,后来提到这场战争有很多奇怪的说法。《韩非子•五蠹》中说:“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淮南子•缪祢训》也曰:“禹执干戚,舞于两阶之间而三苗服”。修教服人,跳舞服人?跳一跳舞,就让一个世代种水稻为生的民族,放弃家国田园,流落到寒冷干旱的西北或西南大山之中?即使隐晦到这样,后世儒家还不能满足。继续发挥:正因为禹在舞蹈中亮了兵器,道德低下,大家对他都很鄙视,所以一齐称颂舜的仁德。什么是“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法家、道家和儒家,对祖先的作为,都需要粉饰的。只是由于理论不同而走得有远有近而已。

住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华夏有文字,三苗没有文字,历史当然由华夏子孙们来写。但苗人有自己的坚持。用歌谣、刺绣讲述祖先被黄帝赶出黄河,被尧舜禹赶过长江,又被后来的华夏子孙赶到大西南,流落东南亚的历程。有文字的,没有文字的,却都把历史诉诸于衣裳。华夏若有天堂,天堂不在天上,也不再未来,而在遥远的古代,就是祖先的生活。“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周易•系辞下》)苗族若有历史,历史不在书上,而在衣上。这衣裙上的每一针一线,都扎满了血泪。

但对舜的疑问一直在。黄土高原上的酋邦首领舜,为什么去国三千里,跑到敌人三苗的腹心地区洞庭湖,而葬在那里呢?很多人猜测是舜领导了一次对三苗的远征,结果兵败身死,所以历史讳言。

湖南永州舜陵。《史记·五帝本纪》:“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舜庙迁建于舜源峰下,以舜源峰为陵山,陵庙经明清两个朝代四次修建而规模宏大。

炎帝部落的另一支,向西避让黄帝部落的扩张,成为羌戎。《后汉书·西羌传》中说:“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姜、羌以前是一个字。这里指出了苗和羌是同源。他们奉共同的祖神系列炎帝、蚩尤和共工。羌人原来住在今天河南中西部和陕西南部地区,是被黄帝打败失去中原土地的炎帝部族。一部分直接逃进了嵩山成为牧羊人,但大部分稍稍退到西部依旧农耕。当时黄帝族并不大,得到了地肥水美之处,也就心满意足了。与合作的姜姓部落,如四岳等,和平共处,互相承认。由于年代不久,还承着一份香火情,西羌受到四岳的庇护。而黄帝族的征服战略首先指向东部和南方。在苗人被大规模屠杀时,西羌基本安稳地过了尧舜禹时期。

但到了殷商,羌人的地狱时代降临了。殷商崛起时在东部,与羌人地盘并不接壤。但仿佛生来就有深仇大恨,商人对羌人追杀不已。殷墟的甲骨文中出现许多次“伐羌”、“卯羌”和“改羌”等,是斩首、阉割和殴打的意思。经常派兵到嵩山中去抓捕散居放牧的羌人回来做奴隶和牺牲。商代甲骨卜辞中,人祭卜辞有2000余条,记载“人牲”总数14000余人,其中近8000为“羌”。有一次就杀了两千个羌奴祭祀的记录。对于远在西北的诸羌方国,也是屡屡发动战争。甲骨记录妇好曾一次就率领一万三千正规军远征羌方。妇好本人只活了33岁,有猜测就是死于与羌人的战斗。

为什么殷商要如此对待羌人?除了殷人的势力范围扩大,逐渐与羌人接壤外,有一个传说值得注意,那就是羌人是殷商的敌人—夏的支持者。我们知道,在汉晋间就有“禹兴于西羌”、“禹生石纽”的说法。《太平御览》引皇甫谧《帝王世纪》:“伯禹夏后氏,姒姓也,生于石纽……长于西羌,西羌夷(人)也”。这个传说也有些线索。因为禹父(母)“鲧”出来治水,就是与西羌同宗的四岳部极力推荐的,是羌人首领的可能很大。对此尧一度阻挠,舜后来更是找借口把鲧直接杀了。但是黄帝一族是种旱田的,而炎帝部族已经种了几千年水稻,能治水只有炎帝的后代。禹顽强地通过治水,在中原建立了根据地,筑了阳城。并通过与三苗的战争,掌握了军事实力,夺取尧舜系的统治地位。历史上的谱系,禹可是黄帝得嫡玄孙。若建立“夏”的禹真是炎帝族的话,算是炎帝子孙第二次进中原,“华”、“夏”合称确实意味着 “黄”、“炎”合源了。

传说中禹生长的地方。禹生石纽,据说就是今天的北川羌族自治县。

殷商灭亡了夏国,并对于夏背后最大的势力西羌不依不饶地追杀。经过百余年的战争,西羌退出了河南,不断向西。历史上后来的羌人还建立过“后秦”和“西夏”两个政权。但最终,这个集团失败于与黄帝子孙的争斗之中。再次向南撤。大部分古羌人的后裔已转变成藏人,彝族人,纳西族人,摩梭人等。今天用羌族这个称谓的,大约只有三十万人,居住在川西青藏等地。多年的战争和流亡,他们已经厌倦和不愿再多提起往事。羌族也没有文字,更没有自己的书面历史。当一支羌人被追问到祖先时,他们想了半天,说出了“大禹”。连“羌族”这个名字,还是汉族人后来加给他们的。他们自称“尔玛”,意思是本地人。回望这族人五千年的历程,就能理解这个极纯朴的自称,有多浓的安居梦想在其中。

在强敌的逼迫下,羌人一退再退,进入深山,还要靠居住这样的石碉楼保命。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 羌族人一次就失去了十分之一的人口。

我们对待不合作的炎帝子孙的态度,可以从周人对羌人的作为中看出来。周人与羌人关系非常密切。傅斯年《姜原》中说:“姬周当是姜姓的一个支族,或者是更大之族之两支。”传说姬姓周的始祖“弃”的母亲姜嫄是姜部落之女,姬姓周和姜姓羌应是互为婚姻的两大集团。周人的祖先是从羌人那里学会农业的。商人以前根本不加区分羌和周。后来当武丁伐羌,双方僵持三年。周人利用地头蛇的优势,投靠了殷商。不仅做了带路党,还在羌人背后插刀。才改变了战局。每次商杀光了羌人的军队,带着战俘奴隶回东部。周人就得到了最大的战利品,羌人的土地。从此双方结仇,互有攻杀。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姜嫄,也做姜原,周朝先祖后稷的母亲。从我们的文字史上看,姬姓集团娶了无数姜姓妻妾。以至于一度“姜”字成为美女的同义词。墨西哥人曾说,我们与其它殖民者不一样的,是我们都有一个印第安母亲。周人说的是:尽管我们都有一位姜姓母亲,不妨碍我们杀羌人。

然而,到了密谋灭商的时候,周又与姜、羌结成了联盟。请来姜姓部落首领吕尚,尊为“太公望”、“师尚父”。所以在牧野之战时,西戎出的兵力远超过周本身的。作为报答,周朝立国以后,把一些姜姓羌人分封到中原地区,除了封在今山东的齐国,分封在今河南许昌、南阳一带的申、吕、许都是姜姓国。这是炎帝的子孙继鲧禹之后第三次进入中原。这部分姜姓羌人,历西周之世,已基本上与华夏人相融合。

到周和春秋时,把没有融进中原,还留在西部的氐羌诸部统称为西戎,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犬戎,因为正是他们结束了西周王朝。其实原称是畎戎。畎,音“犬”。本来的意思指田间开的水沟。“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畎。。。”。这个称谓揭示了这个部族是善长农业的。

时隔炎帝初进中原已经几千年过去,西戎依然是种田好手。公元前638年,秦国希望得到土地,晋国急需农民帮助开荒。秦穆公与晋惠公就做了一笔交易,将居住在两国交界处的陆浑之戎迁到伊川之地,即黄河之南与伊水交界处。这一次不是强拆,而是“二国诱而徙之伊川”。这算是姜炎后代第四次进入中原了,但浑然不知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到公元前559年,晋国执政的是范宣子。这一年盟国吴国来报告说进攻楚国失败。范宣子很恼火,认为是陆浑戎向楚国通风报信泄露了军事机密。因为陆浑戎和苗蛮出身的楚国原来是同宗。所以他把陆浑戎的首领叫来训斥威胁。双方的对答在历史上很有名:

会于向,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

(驹支)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肴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肴志也,岂敢离逷?令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

——《左传 – 驹支不屈于晋》

在朝堂上,范宣子一着急,连“姓姜的”(姜戎氏)都喊出来了。很不礼貌。平常驹之被称作姜戎子,是姓、族、和爵位的全称。姜戎子完全是文明人,回答无理指责,不卑不亢,文采飞扬。最后还露了一手当年中原最高的文化修养。幸运的是《青蝇》被《诗经》采录了:“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於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但是,文明教养仅仅是用来欺骗弱者的,让他们按强者定的规矩行事。弱者首先要变成强者,自然而然就成了文明人的标准。如果弱者以为学会了文明教养就能成为强者,是本末倒置。误信了这一点,结果就是尸骨无存。公元前525年,晋国灭陆浑,陆浑酋长奔楚,而余众属晋。不久晋国即完全吞灭九州之戎而筑城有其地。《汉书》记载:“后四十四年,楚执蛮氏而尽囚其人。” 陆浑(蛮)戎就这样最后以奴隶的身份融进了华夏。

从后来的关于羌、氐、戎、三苗等记录来看,炎黄之战后,没有屈服于黄帝部族的炎帝部落在人口上占大多数。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当年所谓“天下”,也就是一片河谷加几条山沟的控制范围。众多散居各地的炎帝子孙,几千年一直在和黄帝集团苦苦作战。他们的不屈不挠,赢得我们的尊敬,但也仅仅是一点敬意。尊敬从来不足以让刀矛停下来。我们一直在驱赶他们,抢夺土地。到后来,婚姻和宗亲都不能起作用。夏禹杀三苗;姬周杀西羌;同属苗夷后裔的楚也杀陆浑。爹亲娘亲,都不如土地亲。所有当时没有加入黄帝势力的部族,后来都命运悲惨。他们用血染红了几千年的历史。这段历史,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字迹模糊了。当年炎帝的投降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呢?实际上,投降,只是保住了四岳部的一部分人。不过历史的确证明了一点,打不赢保家卫土的战争,就没有一切。

羌族古歌《出征曲》:“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土地啊,没有了土地我们怎么活啊。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山水啊,没有了山水我们怎么活啊。山神啊,保佑我们的子孙吧,没有了子孙我们怎么活啊。为了土地、为了山水、为了子孙,我们又要出征了,此去不知能否回家,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去战争,保佑我们取得胜利吧,所有的神啊。

所有的神啊!炎帝在其中。但他不配是山神,山神没有如此保不住土地的;他也不足是水神,长江黄河都没能护住他的子孙。他只是一位农神。炎帝本人的故事也许不算多。这个战败给族人带来厄运的男人,被他的女儿们怨恨,被他的外孙们嘲笑。自己的儿孙们,更是被虐杀了几千年。但是,即使从不多的流传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我们这位无能的老老外公,是个好人,是个老好人!除了司马迁为了给黄帝打仗硬找理由,弱弱地嘀咕过一句:“炎帝欲侵陵诸侯”外,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说过炎帝的一句坏话。

《淮南子·修务训》:“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多好的一位老爷爷。

我们的祖外公,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不会打仗,却能种田。阪泉之战后,他日复一日地衰老佝偻,只有来到庄稼地中,昏浊的双目才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澈。玉璧琅璜都挂到了黄帝的身上,炎帝依旧还是喜欢他的骨耜石铲。夕阳的余晖洒在田间,炎帝拄着农具伫立在薄熹中,迷醉地看着那正在成熟的粟穗。今年又是好年成,族人应该不再挨饿。要是四个女娃儿还活着的话,应该能在成亲前吃得胖一些,到了夫家更体面风光。。。

狗尾巴草,这就是养大了黄河文明的主要粮食—粟的前身。

太阳收回了最后的光芒下山了,这一去就是五千年。时隔五千年,祖外公的余晖,依然能穿透历史的重重冕旒黼黻,让我们感觉到丝丝暖亮。        

(下)

魅影祖魂(九)

炎帝的余晖 (中)

FarewellDonkey18

从神农到炎帝,其间应该还有一段路,不过可长可短。在《史记》中,就只是前一片竹简到后一片。在《国语》、《左传》和《礼记》中都有一句同样的话:昔者厉山氏之有天下。。。 这里的厉山氏应该都是指神农。这几部著作,年代和作者都不详,但大致是战国中期以后的流行学术成果。被班氏《汉书》录进正史:“自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有烈山氏王天下,其子曰柱,能殖百谷,死为祠。(颜师古注曰:‘烈山氏炎帝’)故郊祀社稷,所从来尚矣。”注意括号里的注!从班固到颜师古,这一次走了六百年。

其实,神农和炎帝,都是我们后辈子孙发明的用来描述祖先的概念,就没有必要硬辨他们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无论是神农还是炎帝,如果真是人名,肯定无法涵盖那么长久的时间和各异的人群。只能作为一个时代和族群的人格化身。天下一统前,古人可以接受各种“氏”,但天下一统大势所趋,后人必须称个什么“帝”心里才更舒服一些,时代使然尔。

岁月如潮,洗尽了沙滩上的足迹。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指证任何物事一定属于炎帝。但炎帝依然是我们传承链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因为我们还记得“社稷”这个词,正是炎帝一族出了这两位大神。之所以说“江山社稷”,因为这“社”“稷”这两个神位太重要,必须由国家负责祠祀。由老百姓负责的是祭灶,又有传说灶神就是炎帝。有点奇怪,我们黄帝子孙奉的神,却都是炎帝系的呢?

根据著名神话学者丁山一家之言,“共工”的合音可读为“鲧”,“能平九土”的共工之子“句龙”,就是“治水土定九州”的“禹龙”,夏人祭祀“神社”,就是纪念先祖“禹皇”。如此一说,则禹就是后土,成了炎帝的嫡系子孙。祭祀这些神正是第一个正统王朝夏定下来的传统。不过也不必太奇怪,民以食为天。他们都值得后人纪念,因为他们是种田的先驱。

社会组织形式的颠覆,迟早会将“社稷”变成语言化石。而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祭灶”习俗也从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淡去。但炎帝的余晖依然照映着我们,尽管我们未必意识到。也许因为我们还吃五谷,也许,仅仅因为我们还喝着一碗“腊八粥”。

腊祭源自上古,但原始的功用已经模糊,意义演化日趋芜杂。后用来祭祀各种祖先和神灵(包括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祈求丰收和吉祥。据《祀记·郊特牲》记载,腊祭是“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夏代称腊日为“嘉平”,商代为“清祀”,周代为“大蜡”。。。。。。

腊八这一天,我们至今有吃粥的习俗。据说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而且后来附会了很多其他传奇,诸如释迦和岳飞等。这个节日的起源则要早得多,原来是炎帝族每年的农业除害祭祀,被夏和周继承和发扬。因而有人说腊八粥其实是“腊八祝”的谐音。很久以前腊八就是个大日子,因为这天有个非常重要的祈祷仪式。祷告些什么呢?《礼记·郊特牲》中记载了《伊耆氏蜡辞》: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

据说周人和古羌人同源,至少是杂居。他们从古羌人那里学习了农业,也学到了这高度形而上的防治自然灾害秘方。其中提到保土、治水、防虫、除草,都是炎帝的老本行。“伊耆氏”初见于周礼这处记载,应该是神农一族在北方的称谓。据宋代罗泌的《路史后纪·炎帝上》:“炎帝神农氏,姓伊耆,名轨……其初国伊,继国耆,故氏伊耆。”伊就在今天的河南洛阳新安县;耆就在今天的山西长治市。这个“伊耆氏”的称呼,就像厉山氏一样,可作为炎帝部族扩展的线索。隐约勾画出一条从湖北到山西的迁徙路径。

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路觅碗粥。就像腊八节的意义随时代变迁,腊八粥的成分也日趋多样化。今天不乏有人加入炼乳玉米等引进食材。但基本的成分是稻米、小米、豆类和干果。大部分是种植粮食。端起这碗粥,感谢一下我们的农神炎帝,是应该的。下面是我百度来的一个腊八粥方子:“大米50克,黄小米50克,粘黄米50克,糯米50克,秫米(粘高粱米)50克,红小豆100克,莲子100克,桂圆100克,花生米100克,栗子100克,小红枣100克。。。”试问六七千年前,谁最有可能吃上这碗粥?



在《山海经·海内经》中:“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 这段话听起来很不合理。在同一片地上,种有豆子、水稻和黍稷,水旱热寒不同作物全混在一起。这些作物既会自生自长,又得一年播种两次。不过,若是把这些粮食都收了,再下河塘采莲子,上山坡摘些红枣,一碗正宗腊八粥的基本材料就凑齐了。而《山海经》把这些都安排在后稷的坟墓周围,显然是试图把农作物的发明权都归于这位神农族大首领了(后来周人也有“后稷”,应该是慕其名而自封的称号)。

农业的起源并不久远,只能在最后一次冰川期后。但我们的祖先,对这个过程的记忆似乎是零。或者,真实的记忆已经被神话所覆盖和替代了。这些神话,就浓缩到了神农氏以及神农氏一族的后土和后稷身上。我们今天的相关知识,都是通过现代考古发掘出来的。

一度流行的说法是农业起源于中东两河流域。但今天我们有超过足够的证据,证明世界各地的农业是独立起源的。即使中国,起源地也是多元,还多得像“满天星斗”(苏秉琦先生语)。东亚地区最早人工栽培的品种,是水稻。英国人一度说中国的水稻种植是从印度经云贵高原传入的。可今天印度发现的最早的种植水稻的遗存,比中国发现的要晚四千年。一万两千年前,当华北和黄河上游地区还处于冰期的余威之下,长江流域的先民们,已经开始尝试栽培水稻了。在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江西万县吊桶环遗址,和浙江金华上山遗址中,都出土了一万年以前的种植水稻稻谷遗存。

玉蟾岩出土的一万年前的人工栽培水稻谷粒。考古界一度对这些出土的年代久远并朽化了的稻粒究竟是人工种植还是野生的争执不休,直到“植硅石”技术的出现和应用。当水稻生长时,水流经植物的脉管,部分硅元素会沉积在脉管中,形成植硅石。这种无机物质比水稻的有机成分更容易保存下来。我们通过在显微镜下观察,可以清楚地辨别人工栽培的水稻与野生品种的脉管形态差别。

一万四千年前至一万年前,还处在旧石器向新石器过渡期。湖南,江西,浙江等地的先人们,开始从采集者向农人的转化。种田需要工具。在众多的发明创造中,有两件一直是炎帝的专利,黄帝没有抢去也不屑去抢。《周易·系辞传》中说:“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和耜,合起来成为后来汉语中农具的统称。在南方,它们一般用木材或动物的骨角制作,轻便利于在水田中使用。耒是明显的刀耕火种的遗留,一般用于在土中挖洞播种。

照片为云南怒江地区独龙族使用的双齿木耒,保留了原始式样,一直用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右边是战国时耒的式样,到汉朝还在两个齿尖上装上铁套。

耜是稍微先进一些的挖土工具。多旱田的北方也有用石制的,后来发展成石铲。河姆渡遗址出土了成百的骨耜。至于犁,则出现得较晚。在良渚遗址出土了四千多年前的石犁。《山海经·大荒南经》:“赤水出昆仑。。。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有人考证说这里“人相随”,指的是一种“偶耕”,一两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扶(未必是犁)的翻土方式。如果是真,则炎帝一族也是较早使用犁耕的。

河姆渡出土的鹿骨耜。“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由采集到农业,生活方式必须改变。以前的食物大部分就放在火上烤熟。如果要煮,就在石头上找个坑,把食物和水放进去,将在火中烧烫的石头加进石坑里,就成了。但以谷物为主后,得天天煮,所以陶器成了必须。在与万县吊桶环邻近的仙人洞遗址,出土了两万年前的陶罐碎片,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器之一。在种植水稻的遗址中,必然都有陶器发现。

左图是江西仙人洞发现的20000年前的陶碗片。右边是湖南玉蟾岩的陶釜复原图。

也许古人会用芭蕉叶或竹筒等煮饭,只是不如陶器容易保存下来。稻子是不能直接吃的,需要先去壳。这也需要工具。在上山遗址发现了石球和石片,经试验,这种原始石磨去稻壳的效率相当高。玉蟾岩遗址还出土了穿了孔的蚌器,这种工具可以用绳子套在大拇指上当镰刀用。早期的水稻成熟后谷粒特别容易脱落。收割时,必须一只手捏住稻穗,另一手用蚌镰割下来。

浙江上山遗址出土的约万年前的原始磨盘和磨球。表面被人工凿上小坑。

到一万年前左右,从种子,种植,收割,加工,烧煮等,全套的基于水稻种植的生产生活方式已经俱全。长江中下游地区已经进入农业社会。他们离开了伊甸园,进入土里刨食的黑暗日子。人类进入农业社会,属自讨苦吃。因为种田的辛苦,劳动强度,要比田园牧歌的采集渔猎生活成倍地增加。而且食物日渐单调,营养不全。考古学家通过遗骨发现,进入农业社会的初期,人类的体质比采集时代要普遍下降。

那么人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呢?有一个既是原因,又是结果的因素:人口。迫于人口增长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采集生活要养活一个人,大约需要几平公里的面积;而农业生活养活一个人,只要十分之一的土地。上一次冰期结束,导致地球上人类数目迅速增长,很多地区已经无法维持采集游猎的生活方式了。

但农业这种生产方式,却进一步加快人口增加的速度。尽管现在生活艰苦,大部分人营养不良,但由于相对稳定的收获,使更多的人能够靠喝一点稀粥熬过寒冷的冬天,一年年长大完成繁殖。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到距今天约七千年前,农业生产日益成熟。在河姆渡曾发现了几米厚的稻谷堆积遗存,推算有几十吨的储量。估计当时的亩产量已达75公斤。人口,从那时起就是个大问题。

我们想象炎帝的部落,或者炎帝先人们,也为此必须改变。他们原先住在相对稳定的小溪小河的谷地中。现已人满为患,必须走出来,到他们原来不敢居住的长江边、平原上寻找新田地。这里每年都受到洪水的威胁,田地家园经常被冲毁,所以他们必须学着治水,筑坝围圩。他们从湖南湖北的山里,来到江汉平原。碰巧,老天帮忙,气候开始持续转暖,原来的中原苦寒之地,也变得温暖湿润。天赐我取,炎帝部落,开始向北迁移,去开辟新的家园。

从长江经汉水,然后进入河南和陕西南部。到距今六千年前时,黄土高原的气温升到冰期后的最高值,比今天的年平均气温要高3摄氏度。整个黄河中游和中上游都能够种植水稻。所以炎帝部落的分布一直到山西南部。但他们肯定不是开始就有这么远的目的地的。我们可以设想他们一开始只是要找到一条合适的河谷,筑坝造田盖房子等。但几代人后,人口增长又超出了这条河谷的能力,于是分出一部分人,再出发去寻找新的田园。就这样,经过一两千年,这批人的子孙已经不断开枝散叶,遍布中原了。他们不再是一个统一的部族,由于相隔久远,互相之间有些已经能够通婚了。

但是水田毕竟是有限的。来到中原,炎帝部族就得学着种旱田。而且从六千年前左右,中原的气温开始回落,很多地方只得改种粟。中原地区很早就开始种粟了。7000至8000年前的裴李岗文化,就是一种以粟农业为基础的新石器文化。以出土精美的石磨盘著称,因为要脱去粟粒的外壳,比水稻的要难。

裴李岗出土的石磨盘和陶器。早期的鼎足很短,不能直接在下面烧火,必须架在灶或火坑上烧。所有新石器陶器中,圈足碗的形状是最早定下来而且至今未变的。我们盛腊八粥的碗,和七千年前古人用的,是一样的。

今天的“养生家”们多推崇小米粥。如果这里的“小米”是指粟的话,是很可以一听得。粟中含蛋白质和脂肪的比例,比稻米要成倍地高。炎帝族来到黄土高原,河边种水稻,坡上种粟子,有了这两样,才真正可称为为农神。粟是无可争议源于的中国本土的人工培育农作物。但根据目前的考古资料,它的种植开始于七八千年前,比种植水稻要晚两三千年。所以,我们推测炎帝的先人们在湖北山谷里时,过的是“饭稻羹鱼”的单调生活。经千里披荆斩棘,跨越了不同的气候带和水土环境,才逐渐开始种植菽、粟、黍、稷等旱地作物。而《山海经》是战国时的作品,其作者是根据当时的农业水平,去想象先祖的生活。这才把“五谷”都安排到了“西南都广之野的后稷墓”边。

让我们回到前面腊八粥的配方,黄小米就是粟,粘黄米应该是黍或稷。这些在中原都有超过七千年的种植历史。豆类(大豆)古称菽,在陕西扶风和山东滕州都发现过四千年前的遗存。1985年在甘肃民乐县东灰山遗址出土过五千年前先民储存的高粱和小麦。所以,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来到中原的炎帝,若想吃腊八粥,材料已经足够。

早期的陶器煮具,釜(罐)和鼎,由于受热和传热不均,都不宜煮饭,大抵用来煮粥。其实用陶鼎煮粥也太慢,还粘底。煮小米粥的神器,用的是另一种:鬲。鬲也是三足,但由于中空的袋足,所以受热面积大而均匀,食物熟得快。在中原鬲较常见,因此日本考古界把古代中国称为“鼎鬲之国”。煮米饭或黄粱要用到甑,它像个陶罐,下面有眼,可以放在鬲上蒸饭。甗则是把甑和鬲结合在一起。甑和甗出现得较晚,可推测我们的祖先要先喝上好几千年的粥,然后才能吃上干饭。

鬲              甑             甗

关于农业的起因,有很多假说。其中一种便是“宴享说”。这一派认为,人类最初开始种庄稼,其实是想多一些口味好的品种,定期大吃一顿纯粹的美食。因为天天吃采集的杂食吃厌烦了!可天天喝粥显然还有不足,所以要继续奋斗吃上干饭。不过,每年丰收之后,我们用一顿干饭把自己撑得腹胀肚圆,一边欲仙欲死地哼哼,一边忆往昔峥嵘岁月。当年啊!每天回到老巢,各人都把采集到的杂七杂八的植物种果拿出来堆在一起,煮上一锅粥分着吃,味道那是酸一口又苦一口的。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十万年。能喝上香甜白米粥,也不过是最近一万年的事。干饭虽好,但我们对粥的感情可是用了万年培养出来的,不是说舍就能舍了的。粥,不但要继续喝,还要神圣化仪式化。有多少深情和记忆,都融入了这碗稠稠的腊八粥?

随着工具日益称心应手,食物的制作开始出花样。2002年,在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发现了一碗4000年前的面条,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条实物。其实这不该被叫做“面条”,因为其主要成分是高粱和粟的混合物。有人质疑说这两种粮食都没有足够的黏度能被做成面条状。但我估计是粟中混入了黍或稷,从而增加了黏度。因为从出土的窖藏看,当时人是把粟和黍混在一起储存的。今天即使资深的考古专家也无法用肉眼把它们区分开来。

一碗4000年前的面条重见天日,颜色鲜黄,与拉面相似。据最新一期《自然》杂志报道,中国考古学家在青海喇家遗址发现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古老的面条实物,从而证明了面条起源于中国,而不是意大利或者阿拉伯。

这些古老面条保存完好,长而细,呈黄色,盛在一个倒扣的密封的碗中。这些面条得以幸存,是被埋在3米深的沉积物中,作为一场天灾的见证。地震引发的洪水和泥石流,瞬间掩埋了这个聚落,包括十几个活人。让我们今天,徒劳为这些来不及享用自己劳动果实的先民们叹息。对当时的神农氏子孙们来说,还有比天灾更可怕的:黄帝来了!黄帝部族的入侵,用血与火,给这个吃货族群一个教训:仅仅解决吃饭问题是不够的。有的时候,衣服比吃饭重要;还有的时候,炊具比食物更不朽。比如,看我黄帝铸个鼎。

(中)

魅影祖魂(八)

炎帝的余晖 (上)

FarewellDonkey18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晋 陶渊明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十

炎黄子孙的,说起神农氏炎帝,都是一把一把的泪。炎帝一族,那是悲剧,一个接一个的悲剧。但是时间擦干了,不,应该是晾干了眼泪。永远不会干的,只有口水。《新唐书》记载,唐代女皇武则天曾问臣下道:有学问的人谈起各氏姓由来,都说是炎帝、黄帝后裔,难道上古没有一般老百姓吗?这真是个好问题。

好问题就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即使炎黄并称,但谁让炎帝当年战败了的。炎帝族本是很古老根基很深的氏族。当年的人口和地盘要比“居无定所”的黄帝族大多了。可据今天好事者统计,在汉族最大的一百二十姓中,号称源于黄帝者八十又六,追溯到炎帝的只有区区八姓。仿佛炎帝还坚强地活着,就是为了提醒人们一代一代地回味这些悲剧。待到了今天的良辰,尚能在塑像上比个高矮,已是近黄昏了。。。

各种历史称当年黄帝部族打败了炎帝部族,两家就“合源”了。这“合源”二字大有弹性。当年可没有一个做总统一个做议长的位置好安排。也没法想象或没有必要把两个部落的人混居。所以,打败了,服了。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搬家,赢的住好地方输的住差地方。想不再打,就得送粮送物送女人。女人送习惯了就开始通婚。当姓和氏开始混用的时候,肯定已经进入父系社会了。实际上有墓葬证据表明在中原地区进入父系社会的时间很早(仰韶晚期),族外婚制度起源也很早。所以,为什么黄帝系的姓多,除了炎帝部落是失败者,受抑制外,我猜想,黄帝部族应是我们的祖父系,而炎帝部族其实是我们的外祖系。

炎帝家的男人,当年就该是舅舅们。在我们家提起舅舅的往事,怎一个惨字了得。从共工说起吧,打输了,一头撞在不周山上,天柱子都撞折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至于那脑袋,就甭提了。然后是蚩尤,脑袋和身子被砍开分成两地埋葬,至今愤愤不平,每年总有几日血气破开坟墓,直冲霄汉。还有夸父,去追太阳,被烤得渴死,身体化为山脉,仍不忘把手杖变成一片桃林,留为后人庇福。最悲壮的要数刑天,小伙子血气方刚。父祖们打败了,他不服。去找黄帝单挑。争战中,头颅被黄帝砍掉,黑暗骤然降临。他却屹立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一手举盾,一手挥斧,一直奋勇呐喊到今天。舅舅们威武!现在已经不再打仗了,你们安息吧。

《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究竟是舅公们都被打败了,还是失败者们都被归到最大的失败者炎帝家去了呢?我们这些胜利者的子孙讲的故事大体也只能是这样了。但是,为什么所有这些故事,虽然都是悲惨的结局,却在哀伤之中透漏着英勇悲壮,让我等又感觉舅公们个个都是真正的男子汉?原因恐怕是在胜利者家里讲故事的,却是失败者的女儿们。一代一代给孩子们讲故事这件事,总有奶奶妈妈们的参与,这些失败的英雄们,都是她们的亲兄弟!

这还只是一半,更加委婉凄凉的故事,来自炎帝的女儿们。炎帝的大女儿叫少女,她的情人到黄帝的昆仑山去服役,她也跟着去。据说一起服用水玉(水晶),在火中锻炼身体,忽上忽下,忽隐忽现。最后化为轻烟登仙了。这真是一个故事?炎帝的二女儿季女,离家出走,来到南阳愕山。在桑树上用树枝作了一个巢,再不肯下来。炎帝心中悲伤无奈,在树下放火想把她逼下来。结果季女也羽化了。以后一会儿变作白鹊,一会儿变回女人。三女儿瑶姬,刚到出嫁年龄,忽然投水死了,精魂成为了姑瑶山上的一株瑶草。据说瑶草结的果子,吃了能让人增加魅力,其中又有多少情仇郁结?她在做了巫山女神之后,放浪形骸。至今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神女应无恙?

炎帝最小的女儿叫女娃,就是有名的精卫。这孩子一次到东海去玩,遇上风浪淹死了。女娃的倔强的灵魂,化作白嘴红足的精卫鸟。天天口衔小树枝石子,扔进大海,誓要把害她的东海填平。掩卷长太息。这些奇怪又揪人心的故事,应该是我们的祖奶奶们,在夫家严苛的环境中,隐晦地讲述出来。她们在为黄帝的子孙们讲她们娘家姐妹的故事。这些故事虽然各异,却隐隐贯穿着一缕主旋律。这旋律既几分悠远,又几分熟悉。我总在猜想,是不是黄帝的到来,改变了婚居制度。原来炎帝部落是女婿上门的,现在黄帝部落是从夫居。女儿们离家的不适应。还是因为父亲的战败,女儿被迫离开亲人,去嫁给那些野蛮的,杀害她亲兄弟的敌人,心中的悲怆?自焚,出走,投水,身从心不服。这若算是抗争,那是怎样的抗争?这若是刚烈,又是何种刚烈?已经是最烈的酒,又如何经得住五千年的窖藏,直让人长醉不愿醒。

《山海经·北次三经》: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 ,以堙于东海。

黄帝系的故事不一样,大都是讲儿孙帝王的。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我们祖奶奶讲的故事。因为我们是黄帝的子孙,黄帝的子孙,就是对炎帝家的姑娘感兴趣么。黄帝的女儿的故事倒也不是没有。传说中黄帝有个女儿叫女魃。据说这位泼辣的很,一肚子火。和蚩尤作战时亲自上阵了。战后就得了失心疯,到处游荡,走到哪里,哪里就赤地千里。被叫做旱魃或魃魔。可以想象,当年蛮横的小姑子,在家霸道,居然还上战场去杀嫂子们的亲兄弟。如此得罪了嫂子,兄弟们的子孙们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所以,这女魃不但长得奇丑,还是秃头。至今每逢大旱,我们这些黄帝的孙子,就把她这位祖姑奶奶抬出来,暴晒几天。有时还会鞭打一顿。亲亲的祖奶奶呀,我们给你出气报仇了。唉!祖奶奶长叹,我们也叹。。。可难为死我们这些做孙子的啦!不过这就是作为源泉的历史,生活中起作用的历史,哪怕是口述的。

左边是国家京剧院演出《锯大缸》中旱魃的造型。右图是绵阳市盐亭县传统活动:耍水龙赶旱魃,满山遍野地追,最后一定要把旱魃赶进河里才算完。那条龙应该就是当年黄帝的应龙,女魃的战友。

作为黄帝之前的领袖,“炎帝”这个称呼比“黄帝”出现得还要晚。与黄帝同时出现的是神农氏,之后还有赤帝。但不清楚他们与炎帝的关系。等到《吕氏春秋》,这三者都同时出现在一本书中,有合一的趋势。正史中(如《史记》)炎帝是作为黄帝的出场垫脚石的。但在《黄帝本纪》的第一段中,司马迁于前后简之间,忽而言神农氏,忽而称炎帝,实在像得了健忘症。所以后人疑是刘歆为了捏合神农和炎帝两个概念而蓄意篡改了。尽管如此,我们今天再读到的《史记》,却也没有把这个称呼统一起来。其实我们对过去的事情已经无能为力,永远搞不清楚了。就像我在写前一篇的时候,一会儿称黄帝,一会儿说黄帝部族,一会儿又讲黄帝时代。这都是在理论上理不顺的时候,无奈作的一次次退让。虽然也很投机,总比直接篡改要文字要克制一点。当然,发明了炎帝概念之后,我们一样会逐步退到炎帝部族、炎帝时代,甚至第一代炎帝和末代炎帝等等避难所的。

根据儒家的传统,这人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所以年代愈久远,仁德就愈盛。总的来说就是尧≥舜≥禹≥汤,而黄帝则盖过尧舜禹汤加一块儿。按古史辨一派的说法就是,正是需要把牛皮越吹越大,所以才不断地往前(远古)追溯编造。炎帝传说出现得晚于黄帝,又是黄帝之前的帝王。照常理,炎帝的仁德,应该远远大于黄帝的才对。但这里历史居然出现了一个例外,炎帝非但没能盖过黄帝,却被黄帝后来全面覆盖了。

炎帝本是神农氏,最大的功绩就是教会人民播种五谷。但黄帝的仁德中头一条就是“艺五种”,为了把这份功绩归于黄帝,反而把神农氏的五谷减成“二谷”了。神农氏尝百草尽管流传,医神桂冠却归了黄帝。炎帝的儿子发明了钟鼓等乐器,后来却是黄帝之臣伶伦定五音十二律。最早治水的是炎帝之子共工,却被黄帝曾孙禹全面盖过。等等。。。炎帝这场造神可以说不很成功。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在认下黄帝作始祖的时候,司马迁把炎帝这尊大神顺带做了垫脚石的缘故?随着儒的一家独尊,诸子百家的神就都衰微了。

历史的讲述有时很喜感。尽管黄帝受到全力追捧,在一些无形力量的努力下,黄帝本人却不断被弱化。与炎帝的德行都是亲力亲为相反,到后来黄帝自己仿佛什么都不会干。他引以为自豪的冕旒衣裳,是他老婆做的;兵法战策,是九天玄女教的;音乐医术,素女教的;就算他那无可动摇的赫赫战绩,也是他那泼妇女儿上阵帮他才打赢的。。。是谁在不显山不显水地传播这些“谣言”,明褒暗贬我们的祖宗?看看这些内容,最可疑的就是炎帝的女儿们,就是历代嫁到黄帝家的神农氏姑娘,在为自己的父兄鸣不平。同时,这些故事是不是可能在透露一种信息,就是的黄帝部落来到中原,相当于蛮族入侵。黄帝一族,虽然骁勇善战,但当时在经济文化上还相对粗鄙落后。需要不停地向被它征服的部落特别是炎帝部落学习的过程。

美丽的炎帝家的姑娘们,曾经是我们祖先的母亲。奶奶的故事代代相传。

到了后来,更离奇的事情出现了。一本时间和作者都不详的书《国语》中称:“昔少典氏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又变成了亲兄弟阋于墙。若真是这样,我们就知道炎帝是何时何地人氏了。可惜,这只是一种常见的“弟兄历史观”。对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是台湾的王明珂。摘录王文《谁是炎黄子孙》的一段:

汉代蜀人接受“蜀为黄帝之后”而成为华夏时,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历史故事:人皇在中原称帝,他的八个弟兄分别在周边八方,蜀始祖便是人皇的弟兄之一。唐宋时,华夏称湘西“五溪蛮”的祖先是盘瓠,但也记载当地父老的说法:巴国五个王子逃难到这儿,弟兄们各占一条溪谷繁衍后代。20世纪30 年代时,有人说云南中缅边界上的野人(今景颇族)是蚩尤子孙,但当地老人说了另一个历史:“最早,野人、摆夷(今傣族)和汉人是三弟兄……”彝族也有人说,古代有三弟兄,老大是汉族始祖,老二是藏族始祖,老三是彝族始祖。四川盐边的苗族也说,伏羲兄妹成婚后生了三个儿子,这三弟兄大哥为苗族祖先,二哥为汉族祖先,老三是彝族始祖。

文革期间无书可读,就在图书馆翻各个省文革前出版的《民间故事》杂志,类似的故事比比皆是。多是少数民族讲的,诸兄弟中汉族一般都是老大,所以分(抢)到了最好的田。因为少数民族都是被汉族打败赶到边鄙之地的,希望能攀附与和平共处。但有时候汉族人被夷狄打疼了后也如此讲述,像把匈奴鲜卑等说成是黄帝苗裔等。不仅中国这地方如此,比炎黄二兄弟更有国际影响的,还有闪、含、雅佛三兄弟。到今天他们还在热烈地互相杀。“兄弟”原来都是“打”出来的。其实即便炎、黄真是兄弟,对我们定位炎帝并无多大帮助,毕竟我们连黄帝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人也没能搞清楚。

不过我们对炎帝是哪儿的人,有更多的线索。因为炎帝继承了神农氏的所有遗产,神农氏的早期传说,要稍稍多于黄帝的。只是由于炎帝代表了一个更早的时代,所以影像更模糊。《水经注》中出现的那条姜水,其实一直确定不下来究竟指渭水的那一条支流。炎帝是黄帝同父兄弟并被封于姜水的传说,一般正史不采用。而后来众多文字一致指向一个地方,烈山,列山,或厉山,同音异字,在今天的湖北省随州市。既然什么都定不下来,我们总得指定一个地方作为出发点:炎帝,祖籍湖北随州,号厉山氏。

炎帝,当年真是从这湖北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吗?

年代实在是太久远,据司马迁也有三四千年的时间的相隔。炎帝似乎是在南方活动很久。但是,作为一个黄土文明的共祖之一,他一定是在中原有影响的。炎帝是起源于南方,然后北上中原;还是起源于北方,然后开发南方;或者他用一两千年的时间走了个来回,到人类开始写历史的时候已经没法搞清了。今天,单单是炎帝陵,我们知道的就有湖南酃县,陕西宝鸡,山西高平,河南商丘等地。这些,都可视作为炎帝活动和影响的踪迹,却一个也无法证实。既然炎帝继承了神农氏的衣钵,就让我们一路追踪神农的脚印吧。

左边是湖南炎陵县的炎帝陵。右边是陕西宝鸡市的炎帝陵。

(上)

魅影祖魂(七)

黄帝的衣裳 (下)

FarewellDonkey18

黄帝是哪儿人?这个比时间的问题还大。司马迁又等于没说。只给了些隐喻:“未尝宁居”、“迁徙往来无常处”。提供有两点暗示:其一是黄帝可能不是中原原住民,是后来者;第二黄帝可能是游牧出身。这导致了无数猜想。黄帝究竟从哪儿来?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怕有二十个在争抢。都不缺是从浙江云南来的说法。当然,相比之下是从北方来的声音好像最高。

黄帝是哪儿人,从哪里来?

司马迁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五千年前的“国”或势力范围有这么广吗?即使司马迁也不能相信。为了自圆其说,就含糊其辞“迁徙往来无常处”。这其实是个“鸡和蛋”的问题。移民们把老家的传说带到了各地,却没有把地理关系交待清楚。这种现象我们以后会专门解释。但我认为,今天我们争来争去,主要还是“历史”造成的。儒家在匆忙中认下了这些祖神,却造成了自己理论体系的混乱。为了净化学术,满足该派的“大一统”癖好,儒家后来对自己的“历史”学术作了重大修订梳理。而这个修订的纲领,就是“天下一家,一家天下”。

到两汉之后,上面这张世系图就基本成熟了。现在五帝和三王(夏商周)都挂在一棵树上。这样,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天下大定。是不是舜娶了自己的两个堂姑祖母,我们先不去管它。但这帮不肖的儒子儒孙们,把孔孟祖师爷辛苦一生建立起来的,“唯德是辅,天下为公”的唐虞理想国,墙角都掏空了。转来转去都是一家人,爷孙叔侄满堂亲,搞了几百年的“异姓”禅让,都是在过家家?

这其中有很多名字,原来都是独立的一方祖神。比如颛顼,原来是北方祖神;玄嚣勾望,原来是东方的神;而穷蝉是南方的祖神。至于弃和契,原来直接就是天神的儿子,现在都成了黄帝的孙子。名位辈分虽然都安排好了,但这些旧神在江湖上的传说却没办法抹干净。各地都和黄帝攀上了亲戚。例如,既然您黄帝是我祖颛顼的亲爷爷,您老人家可不就是北方人么?

今天,黄帝出生地,登基地,和埋葬(升天)地,都有许多地方在争抢。于本无可稽考之处,却个个咬定“铁证如山”。搞得今天我一看到“铁证如山”这四个字,就直接理解为“证据不足”的同义词,否则何必要借助形容词。黄帝他老人家。。。是神仙,是我们心中的祖先。他不再活在地上。去考证具体的地点,是缘木求鱼。如果硬要我讲,让我说句最朴实无华的公道话:今夜,就让我们都做一回河南人!

当我说出这种老实话后,这黄帝的故事其实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讲了。将黄帝当作神话,还是传说,还是历史,决定了叙述的出发点和方向。同样,你认为是一定有这个人,可能有这个人,还是没有这个人,也决定着你的思维路径。即使你认定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人,什么地方的人,一个人还是许多人,同样让你讲出不同的故事来。这就像一个方程式,所有的项都是自变量,是得不出一个确定解的。对这样的方程,如果能毫无妨碍地给出一个结果,就是神话;而今天给出一套解,明天又给出另一套的,就是历史。

有些人就寄希望于考古发现。可考古给出的只有答案。这些答案不是解方程解出来的,而是直接挖出来的。如果你硬是要依据这答案去反推方程式,是可以编出无数个的。考古学自身从来不去做这些从结果而“还原方程”的荒唐事。遗址是在哪个村子附近发现的,就用现在的地名命名;挖出两个坟,不会去说是什么伏羲女娲的,而是写M1M2;挖出两间房,不会去说是黄帝的宫殿,而是标上F1 F2。如果你硬要套上黄帝尧舜等名号,那对于考古学来说,也是和字母数字一样的纯符号,本身没有意义。

考古,恐怕挖不出黄帝的墓碑和轩冕衣裳。虽然我们连时间和地点范围都定不下来,还是一直有人试图将考古的成果和黄帝的传说联系起来。我理解这里是在把黄帝当作一个时代符号,或者当作一个新闻卖点。其实,最让人生厌的事,就是历史学蛮横地把考古当作“证经补史”的工具来用。也许,我们已经遇到过十个百个黄帝。也许,我们永远遇不到黄帝。不过,假如有一天我们考古发掘出了“真的黄帝”,可以肯定地是,第一个出来否认的就是历史学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那个人!”因为考古发掘出来的东西,和历史的描写相重合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这会是一位“黄帝”吗?灵宝铸鼎原西坡2006年发掘,27号墓。长5米宽3.4米,上面盖16块木板,木板上覆有疑似麻织物。木板织物已朽,只留下痕迹。墓用河泥回填。年代约5500年前。是整个遗址中发现的形制最大的,也可能是同时代最大的墓室。但随葬品简单,只有九件陶器,没有发现玉器。

考古发现中包含的信息,比历史中那点可怜的记载,要丰富得多。想拿纸上的历史框架,去规范和硬套考古发现,必定会捉襟肘见。摁下葫芦浮起瓢,所有的这些尝试,都只能抓住和猛攻一点,而对其余都选择性视地而不见。而历史上赋予黄帝的那些发明创造,更是羚羊挂角,就像是黄帝的衣裳,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目前被宣称与黄帝有关的考古,只在灵宝西坡遗址的墓葬中,发现了陶纺轮和一些印在5000年前的墓盖板上的疑似麻布的痕迹。

尽管北方干燥寒冷的气候更有利于保存有机遗物,目前对纺织考古的成果,中国南方还是压倒北方。可能是北方气候可以舒服地穿兽皮,南方更需要人工纺织物作衣料。最早的织物遗存是吴县草鞋山发现的用野生葛织成的,约六千年前。用(大)麻和苎(麻)的织物遗存都有四千多年前的。再早就没有实物,只有些痕迹。相比较出土同时期织物的单位面积内经线纬线密度,南方的织物要比北方的更精密。

这是在浙江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木质和骨质织机部件,距今约7000年前。右边是原始织机还原猜想图。基本上具备了后世腰织机的所有功能。

丝绸太细薄,不易留下痕迹。最早的丝绸痕迹也是在南方发现的。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浙江湖州钱漾山遗址出土了距今约4700-4200年的丝线和绢织品残片。但这方面有个例外:1926年李济先生主持了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的考古发掘,出土了半个茧壳。根据地层关系推断为距今5500-6000年前的遗物。但是由于是由中国人主持的第一次考古发掘,当时有一些程序不是很合规范,条件也简陋。这半个蚕茧错失了用现代科学验证年代的机会。(这半个蚕茧不是在地层中直接刷出来的,而是在已经取出的土堆中找到的。)所以关于这半个蚕茧的实际年代,是属于家蚕还是野蚕,一直存在争论。

这个茧壳长约1.36厘米,茧幅约1.04厘米。整茧不到今天家蚕的茧的一半大。这半个蚕茧,可以支持是黄帝或嫘祖发明的养蚕和巢丝吗?

遗憾的是,中国历史学界最近勾结权贵,通过所谓“夏商周断代工程”,再次强奸了考古学。考古学无力反抗,就顺势享受。最近的一系列考古项目,只要能沾上边的,无不利用黄帝的名大造声势,借机多争取些经费。也让地方上看到旅游商机,更有兴趣配合。考古队一说是在找老祖宗黄帝,连老乡都踊跃支持。让砍果树就砍果树,说迁坟就迁坟。给大家简单介绍几个热点,如有兴趣,可以去找资料延伸阅读。

黄帝陵香火太盛,工作人员蹙眉处理。

首选是河南郑州西山遗址。这个遗址1992年开挖,发现了一个有夯土城墙的古城。城内面积大约3万平方米,年代约在距今5300年至4800年。号称仰韶时期第(唯)一城。郑州旧称新郑,据说是古有熊国所在,轩辕丘也在附近。时间和地址都似乎对上了。但有城意味着定居,与“居无定所”又对不上。城虽然不大,但城墙的好处就是文明标志,对社会的组织和控制程度较高。不过这个城市后来是被放弃了,并未出土玉或多少其它特别的文物。

到2000年,开始发掘河南灵宝县阳平镇西坡遗址。这个地方更不得了,从汉代起就是官方祭祀黄帝的地方。“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髯垂胡。下迎黄帝。。。”(史记-封禅书)这里有全套的:首山,荆山,铸鼎原,轩辕台,御龙阁,鼎湖。。。还有黄帝陵(衣冠冢)。西坡遗址是个东西为两条河流,南北由20-30米宽的人工壕沟所包围的营地。营地内发现了十座以上的大型(几百平方米,有的还有回廊)公共建筑,年代在6000-5500年前。营地外有大型墓葬,即使最大的墓陪葬品也并不丰富,一般是一件玉钺加几件陶器。除了一个小铜片,并没有发现任何铜器。但这是一个可容纳上万人居住的营地。有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推算,整个铸鼎原可以养活25万人,只不过他是按北美大平原上印第安人聚落的密度类推的。不管怎样,若是以铸鼎原为根据地,黄帝的确可以培养起一个大酋帮,与其它部落一争高低。

灵宝铸鼎原西坡遗址,几百年后的房子盖在近六千年前的大房子的遗址上。

最新的进展是陕西神木县石峁寨,是2012年十大考古发现的头一条。这里发现了一个大石头城,以及很多很多的玉器。石峁遗址目前正在一期发掘中,年代初步定在距今4300-4000年之前。这个石头城面积超过400万平方米,一举夺得中国最大的史前古城头衔。虽然这个地方已经北出了长城,但不是正有黄帝来自北方的说法么,黄帝还喜欢玉。而且,只有这么大的城才能配得上黄帝的气派,不是黄帝,其它什么人配有这样的城呢!

考古和历史相反,考古是用实物说话的。历史则全靠一连串的名字支撑起来。如果你读了上面那些遗址的考古报告,就会知道将这么丰富的事实归到一个纸上飘来名字下,需要多大的勇气。再如何解释,诠释,归纳,面对这些遗物,我们都只能承认,我们挖出来的是个残酷和悲惨的世界。如果那就是黄帝时代,那这个时代,既不像道家所说的“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极乐天堂:遗址中出土最多的是夭折婴儿的瓮棺。成年人几乎没有能活到四十岁的。他们的遗骨,按现代的标准没有一个是健康的。也不像儒家所说的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太平盛世:不管是夯土城墙,石垒城墙,还是深挖的壕沟,都是高强度战争的产物。这些城墙的基础,宫殿的柱子下面,都挖出了人殉骨架。仅在石峁古城的东城墙下面,现已发现了十几个祭祀坑,一共出土了八十多个头骨,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女性青少年,被活着砍下头来祭祀的。这些是本族人还是外族人,已不得而知。有人说奴隶制还没形成,从而推测这些人都是战俘。

黄帝的时代,正是中国从南到北开始筑城的时代。这表明当时进入了一个战争频发的年代。黄帝能在那个时代称神,一定是一位战神。即使司马迁收集和筛选之后的“雅驯”之说,黄帝也是以战争为职业的。让我们耐心地看完《黄帝本纪》的第一段:“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看清楚了,不顺的“诸侯”们,不是见到漂亮的衣裳纳头便拜,而是被打被杀服了的。有好事者统计,黄帝一生凡五十四战。最惨烈的就是和炎帝及与蚩尤的战争,“三战然后得其志”,“血流漂杵”等等。通过一系列战争,黄帝终于称霸了中原,取得了这片黄土地的控制权。这一点可能才是决定性的。祖先们生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死后还是一抔黄土。自然什么都没有从脚下抓起的一把黄土,更靠得住。我们的远古和近古的先辈,一次又一次地召唤黄帝,恐怕不仅仅是偶然。黄帝就是黄土之神,奉这位神的子民们,都来自黄河,出于黄土地。

传说中的阪泉和逐鹿古战场,都在河北冀州。如果说黄帝和蚩尤来自东夷的队伍在冀州相遇尚可以理解,与同住河南的炎帝一起跑到这里的阪泉去打仗,就没法想象,那个时候是没有物力支持这么远距离的大规模行军的。看来可能是古今地名有所不一致。

在儒家手中,黄帝从司马迁一开始的基于传说描写为职业战争部落的首领,逐渐演变成“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德政帝王,是必然的。儒家一贯鄙视劳力,害怕战争。孔子拒绝谈论任何有关的事。孟子连比较靠近的历史,如武王伐纣,他都要否认有过流血。他们为黄帝穿上了长衫,这样他就没法奔跑作战了。再挂上玉饰,就连走路都不能快了。在《黄帝本纪》中,黄帝的主要业绩是战争和征服,但后来一步步所有的文明都建立在黄帝的发明创造之上。

今天我们常见的黄帝,是作为许多文明标志物的发明者形象的。诸如农业、兵器、车马、文字、医药和衣服等等。但我们又发现,这些在历史上就一直有不同版本,有另外的发明人。黄帝部落究竟是因为战争胜利征服了其它农耕部落,从而不断吸收学习到了更先进的东西而变得文明起来;还是本来就是一个先进的文明,来到中原征服了一群野蛮的土著人,这是个时间先后的问题,却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了。有些历史和考古专家,急着把那些看起来先进发达的文化说成是黄帝的遗迹,方向上未必就对。在我看来,在前工业文明和冷兵器时代,石器时代,部族的作战能力和文明程度成反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传说中黄帝已经“驭龙登天”了,所以今天诸多的“黄陵”都是衣冠冢。

只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黄帝,是从神话到传说,从诸子百家到司马迁,再经后世儒家发挥的层层覆盖版。从开始的一个影子,后来加上重重叠叠的衣裳,让人无法望穿。捧着一堆衣裳,埋进祖坟,就万事大吉。我们明知道衣中“龙体”已经不在了,但毕竟值得我们每年烧香敬拜,其中是否应该有一缕祖魂尤存呢?除了DNA,我们从祖先那里,还有没有传承下什么?

作为一切人文的始祖,黄帝当然也是乐神。他出去游玩高兴了,就作了一首叫《清角》的曲子。杀了蚩尤后,一高兴又作了首《棡鼓曲》。但黄帝的乐曲可不是能随便听的。据说春秋时晋平公强求师旷给他演奏《清角》,结果一曲未了,狂风暴雨骤起,吹散了宾客,毁坏了宫殿。晋平公一病经岁。之后晋国还大旱了三年。

黄帝要制一面战鼓。就让人去东海的流波山上抓了“夔”,剥皮晾干蒙鼓;又去雷泽抓了雷兽,抽出骨头做成鼓槌。据说一敲声传五百里,曾让蚩尤的装甲大军萎顿在地。可我仿佛听到这鼓在震聋发聩《棡鼓曲》中,隐约夹杂着鲜血淋漓的滴滴嗒嗒?滴血成潭,随着鼓皮与鼓槌的每一次交会,潮起潮落。。。。。。

这是2007年在舟山发现的一件骨匕首,距今5000-7000年,经鉴定是用人类女性左腿胫骨制作的。除了时代相近,其它都与黄帝不相干。

黄帝的一生征战,终于让我们这些子孙有了一片田园一个家,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被河川城寨围绕。在这个家里,我们娶回来媳妇不会再被人抢走;孩子不会被猛兽吃掉。从此,天下粗定。我们一代一代繁衍子孙,改学着神农氏种田活命。黄帝的战鼓,被束之高阁。然后,我们把鼓改小了,成为供礼仪用的钟鼓,娱乐用的腰鼓。甚至贩卖的货郎鼓,讨饭的花鼓。

忘记黄帝的战鼓,只记住仁义的衣裳注定是个灾难。黄帝之后,每隔几百年,我们的家园,就会被别人抢占,子孙们被屠杀奸淫,流落四方。但每当绝境,黄帝的鼓声会从天而降,从一个村庄的夜空传到另一个村庄。所有真正的轩辕传人们,都会听到,都能听懂。鼓声催起不眠之夜,女人清空瓦罐中最后粟粒,蒸成干粮;取下墙上的兽皮,缝制战袍。男人一圈一圈地绑紧骨矛,一遍一遍地磨砺石斧。然后静静地等着黎明的那一刻。。。。。。

(下)

魅影祖魂(六)

黄帝的衣裳 (中)

FarewellDonkey18

黄帝真正成为我们祖先的首席代表,还要等到西汉,并且是和儒成为一家独尊的学派分不开的。我们知道儒家的道统,直至战国还是是只追认到尧舜的。黄帝形迹,固然经稷下百家在战国时代大树特树,可依然是和什么赤帝白帝的并列在一起。《庄子》中借黄帝的口,说了很多道家的话。所以有汉初的皇室好“黄老之道”。这时还没有儒家什么事。从战国到西汉初,儒家实在是混的不得志。为了争取庙堂地位,就必须夺回话语权,而要夺回话语权,处在西汉的特殊环境中,就不得不认下黄帝这尊新神。而儒家当初可是极不情愿去认领别家的神的,所以在众多的早于尧舜的祖先传说中,主要选择性地承认了黄帝一个。

今天看似天经地义,当时的过程却血泪斑斑。儒家为了能占住庙堂,不仅把别人的神抬到了自家神的头上,叔孙通还把读书人的尊严都丢了;董仲舒把学术道统都丢了;赵绾、王臧把身家性命也丢了;司马迁好像也丢了。。。就这样前仆后继,终于在庙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西汉是中国的第一个平民出身的政权,它需要知识分子在学术上所作的,就是从理论上来证明其取得政权的合法性。各家各派都想通过这个契机上位。战斗的焦点就在封禅、正朔和服色。

封禅,是新朝国王即位后,为报答上苍降天命于他,筑坛祭祀以感谢神灵提拔任命的。虽属飘渺,可事关重大。当年秦始皇信了齐国的方士之言,到了泰山想封禅。顺便就近召了齐鲁之地几十个儒生,来询问相关仪式。结果这些酸儒毫无准备,慌乱中出了一堆无厘头的馊主意。居然还说不能乘车马,要把皇帝用莆席包起来,抬上山。惹得始皇帝当场翻脸赶人,还是一拍两散好,互相都不会被“坑”呵。惨痛的“历史教训”千万不能忘记。可儒家这方面天生不如术数家,说起来比数来宝还顺溜:“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一直数了七十二家。儒家翻了半天书,仅仅能找到从尧舜到三代,比其它学派的“证据”弱得太多。


据说是公元前219年泰山封禅的地点。当年始皇命丞相李斯在泰山勒石记封禅事,俗称《李斯碑》,经过2200年的天灾人祸,现存不足十个字。

看来把历史向前延伸,非常紧迫。这次的任务比田氏代齐更重。田(陈)氏毕竟还是个世家,王子出身。刘家寒微,压根找不出个提得上筷子的祖宗。凭什么做皇帝呢?只能从五德始终着手。这又是儒家的弱项。为此,董仲舒在家发奋闭门造车,搞出了一个高科技的,综合了阴阳、三统、四法、五行的大型“元素周期表”,希望在理论上压倒其它学说。董仲舒的体系,本意取左右逢缘,却同样冲突重重不能自圆其说。后人一般只采用了他的“黑白红”三统论。更重要的是,他那个玩意儿搞得太繁琐,实在不适合作大众宣传工具。太为难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和不会四则运算的知识分子了。

归根结底,只要能解释清楚“五德转移”就足够了。木火水土金,是按相胜还是相生的顺序排列,可以根据需要选择。最初的争论焦点是到底“汉”是直接“代周”还是“代秦”,也就是秦朝的那几十年算不算单独占一德。如果不算,汉就可能是“水德”;如果算,汉就应该是“土德”。西汉早年的大部分儒家分子,都主张汉应属土德。理由呢,也许陆贾贾谊只是喜欢黄颜色,而司马迁之流只是希望一年能从一月开始(水德新年从十月开始)。十月份大家还在忙着收租子算账,修桥补路,没法好好过个年。

今天我们看来,所有这些争论根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排除他们当时真是严肃的。好吧,理论要与实际相结合。无论如何安排,如果只是尧舜加夏商周三代,怎么也排不满两个循环,而两个循环,是证明更替必然性的最小公约数。必须在尧舜之前至少增加几位。于是黄帝再次被召唤出来,因为他最合适。一看颜色就是土德,还听说他有一个副官叫“后土”的。同时,中央之帝的制高点必须抓住。从黄帝的土德开始,到汉承土德,凑够两个循环,从而天道得证。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把刘邦的“赤帝子斩白帝子”都选择忘了,那是在草创之初,编故事能力差一些可以原谅。

                                              

                      黄帝       少昊      颛顼     帝喾     尧

                       舜        夏         商       周       秦

                       

这仅仅是其中一种排法。比如将少昊就是插进去是为了保证汉能排到“土”德,为了让人不怀疑,还特别给少昊编了个“金天氏”暗示是“金”德。至于秦当初自认为是“水”德的,也顾不上了。后来王莽为了保证自己是土德继承黄帝的,又把其中的秦去掉,这下汉就成了火德,新朝成了土德。

刘邦芒砀山斩白蛇—–汉高祖刘邦是讲故事的高手。走路上砍了一条蛇,他就编出一个“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后来进了关中,见到秦地有青白赤黄四帝祠,就故意问:为什么不是五帝?然后自己回答:原来是在等我来,正好凑齐!这时他忘了赤帝子,又想去做玄冥黑帝了。整个西汉初摇摇摆摆,直到玄孙汉武帝,才把颜色定下来:咱们都是黄帝的孙子。

从言必称尧舜,到忍痛认下众多“外神”,实在是儒家心中永远的痛。这些“学术”,今天我们看来实在无聊到令人生厌,智力上不及幼儿园入学考试的难度。却代表着当时华夏文明的顶尖学问,无人能出其外。即使是不信和反对这些的人(如张衡),一张口讲话也只能是“金木水火土”,总不能让他们说“氮氢氧硅铀”吧?人类的思维,总是局限于知识范围和特定语境,我们今天也不能例外。五德始终,直到后来隋唐之后,平民做皇帝已见怪不怪,才渐渐式微。

正是这些“科研”成果,形成了我们民族的祖先框架。导致今天我们一张口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那么这是个什么架构呢?三皇中,伏羲和神农是常委,女娲、祝融、燧人氏、共工、黄帝等是候补委员;五帝中黄帝轩辕氏、颛顼高阳氏、帝尧陶唐氏和帝舜有虞氏是常委,帝喾高辛氏、少昊(皞)金天氏和帝挚青阳氏等是候补。到底该谁上,怎么个排列法,这已然成了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千年打不赢的官司。但我们可以看到,黄帝在其中左右逢源。所以司马迁一咬牙:让历史就从《黄帝本纪》开始吧。

如此好像我在说:是司马迁把黄帝推成了我们的第一祖先似的。确实既是也不全是。首先是战国以来五行说盛行,后来到西汉五德始终说特别适合平民出身的皇家需求。再赶上儒家因为庙堂斗争需要接受了五行学术。黄帝本身因稷下学派的鼓吹而有了知名度,又加上被配属土德,迎合了儒家的主张。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当然,黄帝本是天神,自然有天命。不过,我们众多的祖神,如上面提到的三皇五帝的候选名单,还有不在名单上的诸如泰皇、太皞、有巢氏、后稷、许由等等,都有很多传说。黄帝并不算特别突出,至少到司马迁时还是这样。司马迁为了写历史,东搜西找,无奈承认:“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只不过是一些零散传说,而且都很不合儒家的口气。

经过司马迁雅训之后的《黄帝本纪》,也只有五百字,还虚多实少。不料,只要位置定下来,一切都自然起来。文字越来越雅驯,传说越来越成体系。同样的传说,主角悄悄地换了人;不相干的地域氏族,慢慢地接上亲缘。对头炎帝,演化为同父异母兄弟,死敌蚩尤,变成了臣子。其它的诸神,也进化成主神的兄弟子孙,家族树越长越大,影子越罩越广。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

随着儒家霸占了话语权,其它诸子百家,诸如《庄子》中的无数“xx氏”,都让开了道路。黄帝登上了我们祖先的主座。司马迁还不敢说黄帝就是地上第一个人。所以,他在史记中给黄帝安排了父母。至于再向前,他就烦不了。我们大多数人也不去烦,加上一个“人文初祖”就圆通了。至于是什么“人文”,当然是一切人文!大概是因为汉初众多儒家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辅佐黄帝登上始祖宝座,为的竟然是决定当时皇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所以,黄帝的主要“人文”也不外乎此。《汉书·律历志》说:“(黄帝)始垂衣裳,有轩、冕之服,故天下号曰轩辕氏。”

黄帝之所以被称为“黄”帝,后来大多从五行中的土德尚黄去解释。《白虎通义》从训诂上解释,说:“黄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万世常存,故称黄帝也。”其实还是拘泥于五行方位说。甲骨文“黄”字形,好像是箭靶或一根箭穿过靶子的形状;或者是一只乌龟,让人联想黄帝族的原始图腾好像就是“天鼋”(《国语.周语下》“我姬氏出自天鼋”)。但也有另一种说法:黄就是“璜”的本字,是玉璜的意思和象形。玉璜中大的就是半个玉璧。后来大部分并不足半圆,只是一段玉环。如果拼成组合佩件,如一个小玉环(璧)加两片玉璜,再加上一些玉珠玉管等,还真有点像一个“黄”字。既喜欢峨冠华服,又佩玉将将,咱们的祖宗黄帝,一个大帅哥花花公子的形象呼之欲出了。



玉璜的组合佩挂

黄帝始作衣裳,后来儒家解释为用衣服章显礼制,标明尊卑。不能说全是空穴来风。但当时是不是有衣和裳了呢?看看马家窑的著名舞蹈人纹盆:


这两个彩陶盆都距今大约五千年前。 左边的1973年出土于青海大通县。舞者显然光着腿,只是装了个大尾巴(饰)。右边的1994年出土于青海宗日。舞者都穿了裙子,这裙子太大,不像“裳”。那么什么是上衣下裳呢?

左边是商周两代常见的贵族男装,典型的上衣下裳。裳虽类似裙子,不过比较收敛。冕服之盛,到汉代已经初具。至今我们有许多人仍然喜欢汉服。这种“衣裳”,适合屈膝跪着,并不适合坐在凳子和椅子上。因而这种式样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穿裤子(穿汉服里面穿裤子,就和穿苏格兰裙子里面加内裤一样不正宗)。汉族人要到很晚,才穿上(连裆)裤子。裤子是“胡人”先穿的。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也不知道有没有引进裤子。中国“最早的”裤子今年六月出土于塔里木盆地,比“胡服骑射”时间早一千年。

在中国塔里木盆地的洋海古墓内发现的一条裤子,可能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历史最为悠久的裤子。这条裤子的年代可追溯到3300年前。在设计上,它采用三块布料,一块用于腿部,一块用于胯部,上有编织花纹装饰,腰部使用绳子扎紧。

冕也可以有。半坡遗址的著名人面鱼纹盆,其中的人就是带了帽子的。从红山到良渚,都出土了各式五千年左右的玉头饰。有些玉头饰从形制看,只能缝缀在帽子上。当然未必一开始就是汉代的样式:



至于“轩”, 是不是车和盖呢?不太靠谱。因为我们到今天都没有发现早于商代的车或轮子。四千年前,考古只发现了纺轮和(制)陶轮。世界上最早的车实物发现与四千多年前的巴比伦。2002年在斯洛文尼亚的沼泽中发现了大约五千年前的车轮。况且最早的车子,未必能载人。中国的考古证据,不支持由早于青铜时代的车或服用牛马拉车。近年二里头遗址发现了车辙,年代约在3700年前。这是我们车的使用的最早证据,尽管比较弱。轩辕氏这个称号,究竟是因为轩辕丘得名,被后人联系上车子的;还是一开始就是因为黄帝被后人冠以轩辕氏,而后有轩辕丘地名的,已不得而知。

说了半天,我们好像忘了一件事。黄帝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人?这问题太大,司马迁吓得没敢说。其实古人对时间精度要求不是很高的,他们更注重辈分先后。比如在排出的帝王世系中,诸如黄帝的儿子和八代孙同朝为官的现象常常见到,也很少有人异议。到了清末,民族主义高涨,从孔子纪年到黄帝纪元,都有人整出来了。武昌起义后,湖北军政府就用的是黄帝纪元。这些个精确的年份,都是根据黄帝即位“始用天干地支”的传说,倒着推出来的。各有其说,若是按照宋教仁的计算法,今年(公元2014)应该是黄帝纪元4712年。正着数的也有,比如东汉有本纬书《命历序》中说:“自开辟至获麟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岁。。。”这个更合现代人类学的理,但听起来有点像是“露西纪元”。

我对这种天干地支倒推计算很不满意,因为明摆着,还要再过两百年,我们才能理直气壮地说“上下五千年”么,我肯定等不了那么久了。黄帝本是和神农氏燧人氏等一起的传说中的祖神。我们中国这地方,种水稻已经一万年了,会人工生火更是有几万年。黄帝很显然被估晚了。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在两汉时候,当时的学者根据高科技五行学说,做了一个断代工程。把这些古帝王的名字,都镶嵌到了一个大致的时段上。比如《命历序》给了黄帝朝2520年的时间,给了炎帝朝520年。今天,我们的元素周期表超出了五行,已经有一百多种元素了。所以又根据更高新的科技做了一个“断代工程”。得出结论是:夏朝始于公元前2070年。从黄帝到禹之间,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既然如此,不妨我们把距今5000年并上下各500年的时间都分配给黄帝, 6000年前并上下各500年都分配给炎帝。让他们各领风骚一千年。还真没什么特别理由,方便于我们说事而已。

(中)

魅影祖魂(五)

黄帝的衣裳 (上)

FarewellDonkey18

我们肯定有祖宗!

我们需要一个共同的祖宗!

这在生物学上根本不是个问题。因为我们的存在,就是祖宗的存在。祖宗和我们,只不过是同样一些染色体在时间长河中使用的不同外壳而已。如果能像古埃及国王那样,一直坚持亲兄妹结婚生子,那他们直接就是祖宗自己。

当然,由于族外婚因(交配),就存在了基因交换和混合。越来越多的人,交织上了共同的祖先。同时,染色体自身也会产生变异,而且这种变异基本是恒速的,所以我们可以把这种变异现象当作“基因钟”。根据不同人的基因差别,推算出多少年前出于相同的基因(共同祖先)。Y染色体只有男性有,可以用来追踪男性祖先。复旦大学干了一件也不知道靠不靠谱的事:在今天中国人中收集了一些样本,推算出大约在五千年前,中国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三个超级祖先。而这三个男人的现代后裔,大约占今天汉族人口的40%。

于是就有人出来说,我认识这三个人!他们就是炎帝、黄帝和蚩尤。很突兀很奇怪吗?为什么不能是路人甲、乙、丙呢?不过,如果不把他们叫做炎帝、黄帝和蚩尤,你又能想到什么其它名字呢?好吧,设想一下你突然知道了有个祖宗,让你从两个名字中选一个命名:分别是“黄帝”和“南方古猿阿法”。选哪一个?假如你是个炎黄子孙的话,我肯定你一定选“黄帝”!这就对了么。。。等等,这不是在玩同义反复吗?对的,实际上为祖先命名这件事,本身就是“同义反复”。从生物学上,一代一代是顺着时间传承的;但是在历史上正好相反。祖先其实是后来发现的,是我们有了文化需求后重新发明的概念。在一定的意义上,远古的历史,的确如顾颉刚所说的,是层层累积出来的。生物学上的麻烦,从来不是历史学上的麻烦。而生物学一旦解决了问题,历史学就来了大问题。

显然,生物意义上和文化意义上的祖先,是不可能重合的。我们需要操心的和能够关怀的,只能是文化意义上的祖宗。正因为事实上时间上的顺序相反,现代生物学的一切进展,对历史和文化都是颠覆性的灾难。同时,生物学除了让人贱如尘土,贱如粪土,还有什么其它效用?在有这门科学之前,人类就已经苦于自己是如鸡狗一般的生物体久矣。既然我们需要一个祖宗,一个共同的祖宗,一个文化上的祖宗,那就先忘掉所有的生物学!

让我们乘着神话的翅膀,

随我逆时光回访,

来到这姬水之畔,

曾经祖宗生活过的地方。

这翅膀年代久远了,神性减弱。我原来是一直要飞到昆仑山的。昆仑之虚,弱水瀛洲,稷泽之畔,帝宫巍峨,玉槛环绕。九井九门,醴泉灌树。西边长着珠树玉树璇树;东边是莎棠和琅玕,南边是绛树服常;北边是碧树瑶树文玉和玙琪。这个可以有,六千年前到三千年前,正是东亚气候大幅波动的时期,经常百年内三变,所以大部分地区是针阔叶混合林,树种不要太多。

我们的祖宗豪阔,黄帝天天都吃玉膏,吃一半扔一半。。。当然也不全是浪费, 扔掉的一半就用来浇花(丹木),然后丹木再结果子给下级鬼神们吃。银光烁烁的瑶池漫溢出来,飞流直下三千尺,汇聚为纤尘不然、清洌透骨的瑶水。瑶水东去弯过了九道湾,四百里水路就到了槐江山。山上有悬圃,是黄帝最钟爱的下界花园。这悬圃不说也罢,因为一说,就有人联想到西边的“空中花园”,丰富到我们的祖宗是“那边”来的了。。。。。。

山西芮城县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

九翎九冠,五色斑斓的鹑鸟伺候黄帝换好了出门的衣裳;虎身九尾,人面兽爪的陆吾,打开了昆仑宫的大门。八足二首,牛角马尾的穷鬼吹响了号角;三头六眼,递卧递起的离朱,一齐睁开了所有的眼睛;九首人面,朝东向阳的开明巨兽,也恭顺地持戟致敬。凤凰鸾鸟,身上挂满了五色长蛇,在头顶盘旋;铜头铁额,四目牛蹄的蚩尤,率领猛兽开道;雨师屏翳,风伯飞廉,只配跟在车后扫洒除尘;青身红纹,鹤嘴一足的毕方,驾驶着六龙拥围的象辇;宽袍阔袖,心不在焉的象罔,在一边飘飘洒洒地伴随。威严的祖先,拥有无上荣仪的黄帝的车队,过来了。快看快看!祖宗的脸,看清了吗?和我们的相像吗?见着黄帝穿什么衣服了吗?没敢看,这阵势,凡人早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我们长成什么模样,祖宗有很大的功劳。祖宗长什么模样,就全是我们的功劳了。黄帝究竟龙颜如何,让我们十分好奇,却恐怕不是能简单地“可想而知”的。黄帝的子孙超多,他的一个嫡子叫昌意,昌意生了韩流。这韩流:“擢首谨耳,面、豕,麟身、渠、豚止。。。”(《山海经·海内经》)。除了一张人脸,其它是些猪嘴,长脖子,麒麟身体,猪脚,两条腿并在一起分不开。韩流生帝颛顼,这一枝,是很多汉族人认定的正祖。帝颛顼的尊容,一般不敢乱说,但他有些子孙的模样流传下来。他有一个儿子,夭折了。就是魍魉,身体像黑人,又黑里透红。黑头发,长耳朵,红眼睛。住在人家屋角专门吓唬小孩。还有一个儿子叫檮杌,状似老虎,人脸上长个猪獠牙。尾巴一丈八尺。另一个儿子叫穷蝉,做了人家的灶神。长相就是个红壳甲虫,过去人称灶马,今天我们叫做小强的。不但一个一个的,还有一窝窝的。比如:“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山海经·大荒西经》)唉,长这副德性,不死奚益!

够了够了!那些传这样不像话的子孙们想干什么?我找来找去,不知道自己究竟像是谁的孙子。这些子孙们都画成像挂出来,可以是成套的动物进化图谱,填补了所有的缺失环节;也可能是历代所有到访过地球的外星生物脸书,有图有真相。当然,我们了解原始思维,就知道长相异常,是领袖们必要的素质。长得像人,只是父母的功劳;长相怪异,才是神的工作。神让人长得像其它动物,是要传达特别旨意,或是在众人中偏爱选拔此人。越是要有异于常人,就越是不能长得像人。“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列子·黄帝第二》)”。黄帝的长相,是不断变化的。大概在公元二世纪出品的黄帝石刻像,真是一脸福相,只是有些像今天的金三胖。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今天再刻再画,就越来越瘦身了。黄帝减肥成功,子孙们辛苦了!

左边是东汉恒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建于山东的武梁祠黄帝石刻画像,右边是以武梁祠石刻画像为蓝本,雕刻于2010年的陕西省桥山黄帝陵轩辕殿内的浮雕。黄帝成功瘦脸。

渺渺茫茫,模模糊糊。神话可能是不太实在。要不还是看看历史吧。“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让人说点啥好呢?一共五百字的章节,开篇就是二十个字没有一点实质内容。真能比神话强吗?但是我觉得司马迁也算尽力了。至于开始说黄帝是神,然后黄帝武力超群,然后黄帝善养生,然后黄帝特聪明,然后黄帝讲仁义,再后来说黄帝制度先进,最后黄帝促进了生产力。这些都是子孙们的事。子孙们让黄帝走下一个神坛,又走上了另一个神坛。是当我们发现一个祖先,想让人群共同承认时,必要的资格认证。如果把赋予祖先的上述每一种品德对应一种动物,比如龙、熊、龟、狐、麒麟、金牛等,就是一组图腾。

黄帝有这么多的品德、这么多的图腾背景、这么多的发明创造,可在商、周现存的几十万字的早期甲骨金文记录中,根本找不着黄帝的字眼。“帝”字在春秋以前,一直专指“天神”,从没有用于人的。在《孟子》中首用于尧舜。“皇”字在春秋以前一直是个形容词,意为伟大壮丽。到《楚辞》首次当作名词,代替“帝”来指天神。《荀子》首次提到“五帝”,但他只说到了帝尧帝舜两个名字。要到《吕氏春秋》才出现三皇五帝的说法。“皇”和“帝”一齐用,是秦始皇的发明。

早期社会,是一个民神糅杂的传说时代。神往往只有统称,名不见于经传。可是到战国,突然出现了很多书籍,里面冒出来很多远古亲戚的名字。黄帝怡然混迹其中。可见江湖上的传说以前就有,并一直在口口相传。到公元前386年,遥远的东方发生了一场政变,史称“田氏代齐”。田姓(或陈氏)家族,流放和杀掉了姜姓的齐国国王,取而代之。田氏齐国传了三代到齐威王时(公元前357年),制作了一件青铜食器《陈侯因齐敦》,铭文中明确提到了“高祖黄帝”。这是我们今天所能找到的,“黄帝”二字第一次出现在金文中。

铭文:“皇考孝武桓公,恭哉,大谟克成。其惟因齐扬皇考,绍緟高祖黄帝,迩嗣桓、文,朝问诸侯,答扬厥德。”

田氏突然攀上了黄帝,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的祖先姓妫名满,原是个庶民。当年周武王灭商后,为了作政治秀而大肆寻找和封赏各式“先王”后裔。妫满时来运转,只因为武王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让满作为帝舜苗裔的代表,分封到陈地。从此改妫氏为陈氏。陈完是后代的一位陈国王子,在国内争位斗争中失败,举族逃到齐国投奔齐桓公(姜小白)。齐桓公任命他作工正,遂改陈氏为田氏(其实是一个音,只是写法上有不同)。后来在齐国政变的就是陈完的后裔。所以,田氏的根在陈国。而陈国,一直号称羲皇故里,神农旧国。固然胡公满当初封到陈国的主要任务是祭祀帝舜,但按照传统,封到一地,不能绝了本地祖神的香火。陈国一直祭祀伏羲和神农。本来作为官方指定的帝舜苗裔,已经足够高大上了,为什么还要另找一个?如果要找一个更大更早的祖宗,为什么不去攀缘伏羲,或者炎帝这一枝?

问题就出在炎帝身上。传说中的炎帝神农氏,是姜姓的始祖。旧齐国原来恰巧是姜姓,是正统炎帝后裔。而且原来的姜姓齐国还祭祀蚩尤。田氏福至心灵,巧妙地借用黄帝战胜炎帝和蚩尤的民间故事,为其篡齐正名。暗示人们,田氏篡齐,只是黄帝战胜和代替炎帝的延续,天道的循环与历史的必然。在田氏齐国,黄帝是王室的直系祖宗,于是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正确性。黄帝的命运也从此改变,从众多的群众演员中一跃而至前排。齐国一直是东方大国,与西方秦国抗衡的领袖。也曾是炎帝后裔中最大的姜姓的周朝封国。其时秦国已经建有青黄赤白四帝之祠,如果齐国改宗黄帝,那黄帝的影响,就可以说横贯东西了。

田氏齐国,虽然国力上不是最强大的,但有一件舆论利器,是任何其它列强没法比的,这就是稷下学宫。这是当时最高学府,学术中心,领导华夏思想新潮流。虽然这里面号称百家争鸣,但寄人篱下,就要保持对国君祖宗的基本尊重,各派起码都必须点个赞。同时,学者想要在众多大师中出人头地,就得又红又专,在政治上领先。比如邹衍之流,还有后来齐地的著作如《管子》等,无不衷承田氏的宣传大纲,大谈和推崇黄帝。庄子也不例外,孟子也疑似跟过风(我们今天在《孟子》中已经找不到相关说法,但荀子曾批评过孟子一派跟着阴阳五行派起哄)。一时间,黄帝风头无两,直欲压倒同行的青帝白帝以及其他一众祖神。不过,随着田齐亡国,学宫衰败,黄帝的身影似乎又模糊起来。

(上)

魅影祖魂(四)

疯狂的石头(下)

FarewellDonkey18

阅读历史时,我们往往苦恼于有太多的爱恨情仇纠缠其中。正相反的是,考古挖出来的石头都是冷冰冰,似乎不能告诉我们古人的思想和感情。即使发现一些画像和雕像,也没法确定究竟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巫术,形而上还是为了形而下。事情总有例外。当有一天,石头发疯发烫起来,我们就开始理解古人了。

石器从开始,就主要是采用比较坚硬的品种制作。燧石、水晶、石英脉都是最常见的。应为它们硬度高还容易打出锋利的刃口。一度衡量石器技术水平的标准之一,就是看在单位石头上,打出的锋刃长度多寡。到新石器时代,磨制工艺让可用的石料选材更广,以至于有用页岩(硬度很低)制作的石铲。主要是容易加工,加上耕作黄土特性比较疏松,够用了。总之,一切考虑都是为了使用。直到有一天,我们的祖先迷上了“玉”。什么是玉?到后来,玉的品种和来源太多,只得宽泛地定义为“玉,石之美者”。

我国考古出土的年代最早的真玉制品:兴隆洼玉玦,距今约8000年。

各种玉石,打磨光亮后,的确要比普通的石头抢眼一些。但玉石,确实不是做工具的料。中国史前古玉主体,是透闪石和阳起石两种角闪石类矿物。这类矿物是由于地下岩浆侵入白云岩或砂岩地层,经高温作用和离子交换过程形成的。所以化学成分和结构差异较大。即使在同一地点和同一矿坑中,由于和岩浆的接触关系不一样,成份和质地都不一样。这类矿物敲打不出锋利的边缘,不能做刮削器。同时硬度也较燧石石英低,不值得做砍砸器。玉石理论上说可以达到摩氏6.0-6.5的硬度,实际上要更低。石英是摩氏硬度7.0的标准比照矿物,我们平时用的钠玻璃大约是6.5,都比玉石坚硬。不信你可以拿你家的祖传宝玉在窗玻璃上划划试试—当然责任请自负。辉石类的如“翡翠”矿石倒是可以达到6.5。可是当时人根本不用,因为没法加工。

 
左边是石斧石铲石钺,右边是玉斧玉铲玉钺。

不适合做工具,但是先人们还是做了,精心地做了。而出土的这些玉器中,不论是工具形状还是兵器,都没有实际使用过的痕迹。也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拿去砍砸呢?出土玉器以五千年前左右为最盛。那时候没有金属工具。主要玉加工工具为“解玉砂”,就是石英砂。要在玉上开个洞,需先钻个小孔,让后用兽皮割搓成细弦,沾上解玉砂来回拖拉切割。或者用竹筒做成钻,同样沾上解玉砂转动。这样的工艺,在一个十五厘米高的玉琮中掏个圆洞,估计就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雕刻打磨,都是慢工出细活。一件玉器,需要的人力劳动量是惊人的。

既然没用,为何费老鼻子神要把玉琢成工具模样,古人疯了不成?是的,他们打了二百五十万年石头,终于“形而上”了。玉器是通过夸张性的炫耀来取得精神上的优势。你我都有一把铲子,你的石头铲子没有我的玉铲子美丽贵重,就证明我高你一等。这没用的石头,成了身份的象征。成了一种权力证明,资格证书。“禹会诸侯于会稽,执玉帛者万国。”见到没?没有玉,你就没有资格参加政治协商会,也不配称个“国”。

这些玉制的工具都很笨重,从几斤到十几斤都有。绝对不能挂在身上,会把自己砸伤了的。还得成天举着别人才能看见,好累。后来就开始出现了专门制作的佩件。在有“国”之前,玉是部落首领和巫师的标志。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玉就是挂在身上的剑桥牛津大学的毕业证书。红山文化中有一套佩戴在身上的“学位”体系:其中“本科文凭”玉猪龙出土存量超过一百个,在大小和形制上高度一致,可以看出专业化和标准化的生产水平。

红山巫师学院毕业证书。从左至右:博士-硕士-本科-高中-初中-小学。

玉石是很漂亮,但漂亮绝不是它们成为象征物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珍稀程度和加工的难度和劳动量决定的。五千年前,我国的玉文化是沿东部海岸从北到南分布,主要是红山、大汶口和良渚文化。恰恰这些地方玉矿很少。而在多产玉矿的西部玉文化并不发达。在良渚反山遗址12号墓中,出土了700 多块玉。是所有史前考古中出土玉器最多的。下一次再出土这么多玉要等到两千年后的商代妇好墓。反山一次发掘了11座墓,出土近五千件玉。我在网上找不到一张反山12号墓的出土现场全景照片,只有一张示手绘意图。可能这墓是70年代挖的,第一个出玉的墓,很意外。当天又下雨。只好用略逊一筹的23号墓的照片示意一下盛况,想象在这些玉璧的基础上再加上一堆玉钺玉琮等大家伙。

左边是反山M12出土遗物示意图,90%都是玉。右图是M23出土时的照片。

反山12号墓里是玉钺玉琮玉璧俱全,体现了集神权、军权和财权于一身的大权独揽。还出土了迄今为止最大的“玉琮王”和最精美的带有Logo(神符)的大玉钺(见上面玉钺图)。而且,这是所有反山墓中唯一葬器都是真玉(透闪石)的墓,这也是我们知道古人能够识别“真玉”的证据。其它墓中都杂有一些“彩石玉”。真是等级分明。将这么多劳力财力投入到没有实用的玉器制造,明知不是“真玉”,还投入同样的劳动去雕琢,这已经超出“虚荣心”了。

埋在反山或瑶山这些人工大土堆上的,都是贵族。每个墓里都陪葬几百件玉器。在一个人类期望寿命只有三十岁的时代,这些墓里埋的玉,需要多少专业工匠,经年累月的劳作?那些大型玉琮玉钺,一个熟练的工匠一辈子也只能完成一两件。将这么多劳动浪费在玉上,又一起埋到墓里,好让后人再从头浪费起。是何种炫耀和威压,从而在精神上摧毁别人的平等意识。这种殉葬,其实和人殉是一样的原理,也为直接用人殉打下了基础。这些文明的灭绝,也是不该意外的事。有人说是因为古人认为死人用过的东西不祥,不能再用,必须埋掉。但是在黄帝的老家铸鼎原西坡遗址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墓里出土了三件玉钺,是西坡遗址中出土玉钺最多的墓。显然不能用这小孩一辈子已经用过了这么多玉钺来解释。

随着进入青铜时代,玉作为礼器逐渐被金属器代替。根据二里头出土的全套玉制武器的形制,推测夏代玉器主要作为王室仪仗使用。在商代,礼器还是玉铜并重。而且商代对玉的应用,开始渗透到王室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妇好墓出土的玉器品种之多,前所未闻。周代的玉主要作佩件“以别尊卑”,但有更多品种的专门制作的“葬玉”。到两周,尽管重要礼器已经以青铜为主,但对玉的使用和控制更严格。由于记载较多,让后人能总结出周代的用玉制度。

当年夏禹开会用玉做入场券,现在依然保留。有一件西周铜器卫盉,上面的铭文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个大贵族矩伯,要回王室参加年度祭祖,但没有按礼制应该贡纳的玉器。就接受了“弼马温”(周代管理马匹和皮具的官)裘卫好意进献的一片玉璋。事后卫发来了账单,要求偿付靠近京畿的八百亩良田。矩伯大怒,这是赤裸裸地讹诈!拒付并怒斥卫。卫当然有困难找政府,上诉。执政官判决下来:黄金有价玉无价,矩伯你就照单付了吧。为了庆祝和纪念这笔横财,卫就铸了这7.1公斤的酒器。 

卫盉    卫盉铭文拓片     玉璋

当然这还不是最过分的。大家知道那个“传国玉玺”,有多少阴谋和人头相牵连?它的前身是和氏璧,据说是秦王愿用十五座城相交换的东西。再前身,就是块石头:

楚卞和往楚山,见石中有璞玉,抱献楚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怪其诈,刖其左足。历王卒,子武王立,和又献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又怪其诈,刖其右足。武王卒,子文王立,和欲献,恐王见害,乃抱其璞哭三日夜,泪尽继之以血。

为一块石头,至于吗?卞和为什么不自己留着玩或琢开来?还是身份问题。按周制,平民私自加工和拥有玉是要掉脑袋的。后来的所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是因为有玉就是君子还是有身份才能戴玉,搞反了。礼崩乐坏之后平民也能戴玉,儒家就立刻赶时髦装土豪,为此还编出一套“玉德”理论。从此玉的神话一直流传,到今天我们除了维持一些如玉的成份和硬度等秘密外,最大的含糊其辞就是玉的储量。

透闪石和阳起石,地质上的可开采储量,相对于人类需求来说是无限的。世界各地,特别是中南美洲有大量的矿床,开出来为地球上每户人家做马桶铺地砖什么的,绰绰有余。但谁都不去开发,因为真没什么实用价值。一旦大批开采,价格就会贱如粪土。为了维持这个“珍稀”的传说,中国人搞出了种种花样。比如,一定要是某个“老坑”的才好。或者是山上的矿不算,一定要零碎掉下来的,还要在河里滚了几百里的才算。等等。

中国人对玉的狂热,被利益阶层小心地维护着,不让大众降温。地质学界不发表储藏消息,忙着卖矿石。考古学界发无数论文,胡猜什么玉料来源的千古之谜,也不把样品送到实验室里去做化学分析。1960年岫岩玉矿发现一块重260吨的大玉石(后来又出了一块6万吨的,但都是蛇纹石,一种最软的玉),时任总理的周恩来亲自指示:“这是稀世国宝,不可多得。一定要保护好玉石王。。。”。到二十一世纪,温家宝总理的太太,还垄断着这些把石头当作宝贝卖的国家生意。

啥,石器时代已经都过去啦?俺们咋不知道咧。。。。。。俄也没听说。

人类,用了近三百万年石头,今天还在用得好好地。为什么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到了这个漫长的“石器时代”的末期,对“玉”这一种无用的石头品种发了狂呢?而且一疯八千年!正式因为这种现象,考古学界有一种呼声,要在中国的石器文化和青铜文化之间,加上一个“玉器文化”时期。看来我们要反思的是“文化”。

文化是什么呢?我们的祖先,打猎动物来吃,不算有文化。但打猎之前,先要把动物的图形画在洞壁上,围着又唱又跳拿箭头去戳,那就是有文化了。烧个泥巴做容器,未必有文化。但是在陶器上画画压上印纹,就算文化了。追上女人就摁倒,不算文化。媒妁聘礼,坐花轿拜天地,就算文化了。所以,文化就是并不参与实际生产过程的,与基本生存无关的,多余出来的东西。如果要显得文化,那就一定要找没有用处的东西。玉正是石头中不适合作工具的无用之物。老子说:当其无,有其用。玉正是因为没有实际用途,才有文化上的用处。

人类走出非洲,基因中并不带着“玉”的碱基对。八千年相对于人类历史虽短,但对于文明的历史来说,太长了。文化并不能遗传,它随着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可为什么我们对这种石头的狂热八千年都没有变?人类一开始文化,石头就疯掉了!若石头不会发疯,那就是人疯掉了。我们究竟从祖先那里继承了什么?DNA也变异了,文化也无数变了,贵族都消亡了,只有这一股疯狂劲没有变。至今我们还在自欺或欺人,认为拥有和佩戴一块无用的石头,就真的成了“贵族”,或起码在“道德”上就高人一等?看来证明我们是共同祖先的后代,不依靠基因,也不需看文化,证据却是这种一脉相承的“疯狂”。

三百万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石器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且刚刚发生在几千年前。人类号称有哺乳动物中最好的记忆力,可当我们去回想这段往事时,却一片迷茫。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也没觉得变化过。考古遗址也不能告诉我们,迷玉岁月,究竟是石器时代里最后的辉煌,还是最后的疯狂。我们不是依然在用石头,同样对“玉”崇拜么?要说变化,也许我们会觉得今天比古人“文化”多了,还有了科学,应该比五千年前更理智。可我前几天(7月16日)还看到一条新闻:《玉石质量下滑价格反涨:多为枪手高价拦标》。谁说我们现在不发疯?谁说的: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

(下)